北鳶:第六章 慧容 線上閱讀

慧容將自己的病,瞞了許久。

直到這年秋深,肋下疼得不行,人咳得直不起身,才知道不好了。

請了醫生來看,將明煥叫到門外,搖一搖頭,說,時日無多,儘自將息吧。

不疼的時候,慧容的精神很好,眼睛也亮。她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一棵銀杏。看一會兒,便說,以前,蠻蠻最喜歡站在樹底下打白果。

家裡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她,怕她觸景傷情。她卻不在意似的,說,打下來就着火烤,自己吃,也給楨兒吃,多仁義。楨兒吃了還叫苦。

黃昏的時候,又咳。明煥坐在床邊,緊緊執着她的手,一邊撫弄她的背。慧容喘息着,半晌,總算舒了口氣。丫頭伺候着喝了水,躺下。她看一看明煥,虛弱地笑,說,你們兩個,各有各的事。一個要上學,一個要票戲,倒守着我做什麼。

明煥的眼睛直了,目光盪了一下,悠悠地落在她手上。手背上滿布了青黃的斑。他悶聲說,如今你還要說這些。

慧容緩緩說,兩口子的事,就是個將就。蠻蠻這一走,我更是想通了。這病,若是老天放過了我,你就娶她過來。也不分什麼大小,我善待她。若是我不在了……也是一樣,只要她對楨兒好。

仁楨先前只是靜靜坐着,瓷白的臉上,並無一絲紅潤。慧容說這話時,看着她,暗自想,這孩子,生得越發像蠻蠻,卻沒有那份果敢,是個要人拿主意的樣子。這樣想着,心頭無端緊一下。話說出來,卻看見小女兒眼裡閃爍,呼啦一下就站起來。不看她,也不看爹,就這麼走出了門去。

仁楨站在瑟瑟的秋風裡頭,黃葉捲地。這時候,身前響起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一個小小的孩兒,蹣跚走過來,抱住她的腿。這幼兒抬起頭,晶亮的眼睛,看着她沒有表情的臉,唇間翕動。仁楨心底一軟,蹲下來,抱一抱他。幼兒將臉貼過來,鼻尖拱在她臉上,一陣溫熱。

有人疾步走過來。她耳邊響起女人的聲音,寶兒,快過來,莫擾了楨小姐。

幼兒聽了,便放開了仁楨。仁楨抬起頭,看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展開雙臂。女子是僕從的簡樸裝束,臉色蒼黑,卻生了一雙含水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過來。

仁楨對她點一點頭,說,菁姐。

這女子便有些慌,朝四下看看,說,小姐快別這麼叫,叫三太太聽見可怎麼好。還是叫我阿鳳,兩下都自在。

仁楨看着她懷中的幼兒,喃喃地說,小順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女子便說,是啊,一陣風吹,長得飛快。如今管都管不住,跟沒腦子的雞雛似的,到處亂跑。您看又跑到上房來了,說了幾回都不聽。

說完,便將唇貼在孩子絨團團的臉蛋上,眼角裡頭都是笑。

見仁楨看着她,忙不迭收斂了笑容,悄悄問道,太太的病可好些了。

仁楨輕輕地說,嗯。爹陪着呢。

女人說,我是真想去瞧瞧太太。可順兒不讓,說我人憨,說話沒個輕重。

仁楨說,趕明兒娘好些了,你帶了寶兒來。娘最喜歡小孩子。

女人聽了,又有些喜悅,脆生生地「哎」一聲。

仁楨的心裡頭,因為這對母子,有些暖了。她不禁在阿鳳的眉眼裡頭,尋找七叔明煜的痕跡,終究徒然。這個七叔,是她記憶里的一處空白。明煜在她一歲的時候早逝。家裡有些關於他的傳說,也是支離破碎。只說他生得極倜儻,並不風流,卻戀上了一個妓女。那妓女懷了他的骨血,為他從了良,兩人半明半暗地在外頭過起了日子。因為是明煥這輩的幼子,位高而年少,眾人不咸不淡地裝作看不見,由得他不娶。十一年前,他人得了傷寒死了,七房這支便絕了戶。那女人便一個人養閨女,不濟了,又做起暗門子的生意。倒沒有一分叨擾過馮家。相熟的老家僕看不過去,三不五時來接濟些。前幾年這女人又死了,十幾歲的孩子便成了孤女。又是老家僕,偷偷給接回到家裡來,只說當個丫頭用。三大爺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她是老七的骨血,便睜隻眼閉隻眼。這孩子與仁楨一般,是「仁」字輩,有個名字叫仁菁。可三大娘說,這名字叫起來,如同宣揚家醜,索性改了個丫頭名字,「阿鳳」。

這阿鳳來了,做起事來,倒比家裡的其他丫頭還要勤快,人十分憨實。馮家的人,便也放了心。三大娘見四房的小順兒長大了,便與慧容合計,將阿鳳許給順兒。一個河下人的閨女,也算嫁得其所。如此,也是要斷了她做小姐的念頭。

仁楨看着阿鳳,心裡莫名有些觸動。這女人看上去,竟與自己無一絲血緣的牽連。她的樣子,對自己的生活,是滿足得很。這甚至讓仁楨,有隱隱的羨慕。

阿鳳忽然身體一挺,說,楨小姐,不行了,我這一急奶,是比屙尿還等不得。我也是慣着他,都滿地跑了,還未斷奶。我這就回房餵飽他去。

說罷一蹲身,轉臉就走。又不忘回頭說,順兒這幾天在鄉下收帳,過兩天讓他來跟老爺太太請安。我也幾天沒見着他了。整日跟我抱怨,說如今的活累死了人,總是沒有當年伺候楨小姐輕省。

立冬的時候,眼見着慧容的精神頭一天天地垮下去。屋裡的火盆生得很旺了,還是叫冷。仁楨的奶媽徐嬸,從泰安回來。見了慧容,只是與她有說有笑,說托太太的福,鬼子可勁兒禍害,好歹沒耽誤今年的好收成。這帶來了一籃子玉蜀黍,給哥兒小姐幾個爆米花吃。慧容就說,你瞧瞧,都多大的孩子了,就你還慣着他們。徐嬸就說,我哪裡是慣着他們,我是要討太太的好。我們家栓子,明年頭裡結婚。到時候,我可要上來跟太太討個大喜包。

慧容嘴裡說着「好好」,一邊笑,笑着笑着止不住地咳嗽。丫頭伺候着,一口濃痰吐出來,裡頭是鮮艷的紅色。徐嬸還是笑着幫她順氣,沒忘了熱熱鬧鬧地說話。迴轉過身,出了屋,才偷偷地抹眼淚,對明煥說,老爺,快些遣人去請大小姐回來吧。我尋思着,遲了怕就見不着了。

馮仁涓回來那天,下着微雨。在老家人的引領下向里走,心下一陣發冷。不過兩年沒有回家,馮家大宅顯見已經破落。「錫昶園」的月門竟被封死了,用青磚碼了起來,封得十分潦草。園門口的幾叢修竹,齊根兒砍了乾淨,紮成了籬笆篦子,倚着院牆歪斜地排成一排。仁涓從這籬笆的縫隙望出去,灰濛濛的一片,竟不見一絲水的痕跡,才知道引來的襄河水也被截流填平了。這時候,她看見一列士兵走過來,精赤着上身,背着刺刀。其中一個看見了她,突然一笑,嘴唇在牙齒了舔了一下,眼神說不出的浪蕩。她慌了神,立刻收斂了目光,正色往前面走。

老家人嘆口氣,說,大小姐,如今見怪不怪了。這園子,一早被日本人征去,做了軍營。東拐里的一排老屋,給要了去做軍官的家屬宿舍。到了晚上,就聽見他們的女人彈着弦子鬼哭鬼叫。如今這宅子……

老家人搖一搖頭,終於沒有說下去。

慧容睜開眼睛,朦朧間看見自己的大女兒站在床頭。身側坐着一個年老的婦人,是自己的姐姐左慧月。

她一陣心悸,掙扎着便要起來。慧月起身按住她。慧容不知哪裡來的氣力,偏要直起肩膀,拉住了慧月的胳膊,一邊喃喃地說,姐姐,我對你不住啊。說着,眼底一股熱流涌動,沿着臉頰淌下來。

慧月沒有說話,只是安撫她,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手瑟瑟地顫抖,漸漸才平復下來。姐妹兩個定定地看着彼此。半晌,慧月才開了口,聲音雖是往日的篤定,但乾澀得很;因為蠻蠻,我真不想上這個門。可是,你是我的妹子,我又能怎樣。

慧容愣神望她,只覺得幾年未見,姐姐也老了許多。眼裡頭的疲憊,是前所未見。不知怎麼的,她只靜靜伸出手去,放在姐姐的臉上。那臉冰冷,粗糙,皮膚是晦暗的薄。慧月坐在床邊,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妹妹。懷裡的身體,已經沒有了重量,輕得像一片沒有溫度的紙。她們這麼抱着,不知是誰,先啜泣起來。慧月將臉頰貼在慧容嶙峋的肩膀上,終於哭出了聲,哭得揪心,不可克制。

待哭夠了,擦乾淨了淚水。慧容重又躺下來,長舒了一口氣,說,這一哭,竟然覺得心裡安定了。

慧月說,從小,你就是個悶葫蘆的脾氣。爺爺那時候就說,這娃兒不說話,是因為不怕吃虧,心裡頭見識大。我為這句話,不服氣了許多年。

慧容淡淡地笑,說,我哪裡有什麼見識,只是心裡怕,不知怎樣開口。

慧月便不說話。窗戶外頭的雨住了,天際竟有雲霞,在灰色的雲霾上勾勒出淺淺的一線光。慧容說,如今,對姐姐,我卻不得不開口。我這一走,剩下一個老頭子,一個小閨女,都不是馮家人的做派,讓我放心不下。

不等她說完,慧月便肅然道,你那個老頭子,我是管不了,也不想管。我這回來之前,已經打定了主意。楨兒將來,就是我的親閨女。

慧容悽然望一眼姐姐,又望望仁涓,眼裡頭有一絲暖。手放在慧月的手裡,緊了一緊。

正月二十一的時候,慧容過了世。底下人都說,四太太真是仁義,過了年關才去,是不想掃大家過年的興。

在慧月的主持之下,喪事辦得排場,卻並不鋪張。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竟比先前拜年的人,還更多些。慧月才知道,幾十年,妹妹不聲不響,竟攢下這樣的好人緣。

靈堂上,緊挨着靈牌,擺着慧容生前用過的木魚和佛珠。檀木的念珠,隱隱散發着青黑的光。還擺了她一張照相,是仁涓的主張。這張照相淺淺的笑,目光祥和安靜。原是一張全家福,要用在明煥五十歲的壽辰。那是仁珏要出閣的一年,終於沒用上。

仁涓與仁楨,站在大哥與三哥身後,一身孝服,給過往的賓客行謝禮。這時,靈堂外傳來了響亮的軍靴頓地的聲音。就看見一襲戎裝的日本軍官走進來,是和田潤一。賓客相覷,紛紛側目。有一兩個,當即起身告辭。

和田站得筆直,對着靈位,深深鞠了三個躬。

轉身對明煥說,四老爺節哀,夫人生前懿德積善,必早登極·樂。

此時明煥木木地站着,對他點一點頭,算是謝過。他又走到慧容面前,低聲說,今日方知,葉夫人與馮夫人是同胞姊妹,果然一門兩巾幗。

慧月並未抬一下眼睛,語氣清淡,中佐有心。只是我妹妹命苦,看不到馮家重振家聲。我只盼自己這把年紀,還趕得上為中佐與同袍送行。

和田的喉頭動了動,目光與慧月的眼睛撞擊,在這年老婦人堅硬的視線中收回。他併攏雙腳,對慧月行了一個軍禮,轉身離開。

到了黃昏,仁楨在蒲團上跪了許久,已有些倦。禮數上,卻仍然謹然恭敬。她對着一個賓客行禮,卻被仁涓扯了一下衣角。抬起頭來,看到一個穿着黑色絲絨旗袍的女人,向母親遺像鞠躬。仁楨心裡一顫,禁不住看父親。明煥仍是木然。言秋凰梳了一個緊實的髮髻,原來竟有這樣寬闊的額頭。仁楨愣愣地看她走向自己,說,葉太太,楨小姐,多珍重。仁楨正要謝她。卻聽到仁涓低沉的聲音,似乎正由齒間鏗鏘而出:先母未過頭七,你未免太心急。

言秋凰褐色的眼眸閃爍了一下,並未說什麼,只對她們淺淺地鞠了一躬。

弔唁的賓客裡面,有許多是仁楨未見過的。其中記得一個中年婦人,她只覺得十分面善。臨走時,執起她的手,雖未多說話,眉目間是溫柔的痛楚。婦人離開靈堂,卻又回身望她。仁楨的目光也不禁跟隨她的背影,流連了許久。這些,被慧月看在了眼裡頭,與執事問起這婦人的來歷。回說,是城東老號「德生長」的盧夫人。

慧容「五七」時,慧月便要回葉家去。她對明煥說,待喪期過了,她預備將仁楨接回修縣。

明煥只是愣愣地不說話。

仁涓問,爹,往後的日子,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明煥終於說,楨兒將將讀了中學,從長計議吧。

慧月嘆一口氣,口氣綿軟了些,我不接她便罷了。離出閣尚有幾年,到時我這個大姨,該做的主還是要做的。只是這陣子,由不得你盡與那個戲子胡鬧。我在一天,她言秋凰就沒這麼容易進馮家的門。

明煥只站起來,走到了房間的另一頭,執起了一把胡琴,是他常用的。胡琴的顏色通透。他一年便上一次桐油,養得很好。他輕輕撫摸一下,又摸一下。突然舉起來,狠狠地擲到了地上。黃檀的弦軸立時崩裂。琴弦斷時發出清亮的一聲響,將這房間裡的安靜划過,洞穿耳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