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思閱 · 二 線上閱讀

說是以往,只因十月革命之後,蘇聯政府宣布放棄俄羅斯帝國在華的特權,天津與漢口的租界自然也交還給了中國。只是,當時的北洋政府有大事要做,無暇顧及海河兩岸的彈丸之地。如此,一時間,這裡竟成了天津土地上著名的「三不管」。誰都不要好得很,沙俄的舊貴族們,惶惶然間定下一顆心來。有了落腳之處,建立起他們自己的小公國,頗過了數年歌舞昇平的日子。俄式的麵包房、大菜館,小到早上佐餐的酸黃瓜,應有盡有。認起真來,除了沒有涅瓦河,比起聖彼得堡並無太大分別。

在文笙的童年記憶里,還有那位風趣雄大的庫達謝夫子爵,以及他的兒子拉蓋。他並不知道,彼此結識的時候,已經是俄羅斯的遺老遺少們,在中國黃粱一夢的尾聲。因失去了收入來源,他們終於要走出世外桃源,尋些生計。子爵是個有尊嚴的人,但他的頻頻造訪,也漸招致昭德的輕慢。因為在溫柔的客套與家庭外交之後,仍然不過是尋求一些接濟罷了。文笙想起,一天晚飯後,舅舅剔着牙,偶然談到這位不知所終的老朋友。搖搖頭,慨嘆道,聽人說起,沙俄前公使在中國最後的日子,落魄到了要用家裡的毛毯換麵包。還有他們的洋胰子。姨舅母說,每次來都捎上幾塊兒給我們。大老俄的胰子,到現在都用不完。

如今這裡,已經看不到這些白俄的身影,但他們的建築留了下來。斯拉夫式的厚重,因為街面上的空闊與蕭條,已顯得大而無當。

此時,響起了「突突突」的聲音。凌佐警惕地望一眼,一把將文笙拉到了路邊塌了一半的紅磚牆後面。接着,就看一輛軍用摩托車地開過來,車上坐着幾個沒有表情的日本人。

這兒現在是鬼子的軍管碼頭。文笙一驚,看着他。凌佐笑一笑,說,別怕,吃不了咱們。便拉着他跑進一條小巷。從巷子裡出來,只覺眼前豁然,原來已是海河邊上了。文笙極少如此近地面對海河。日暮時分,少了忙碌的人。停靠着巨大的船舶,在夕陽里投下更大的影。原來海河是如此安靜的。

凌佐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麼,說,看不出來吧。兩年前,衝垮了津浦鐵路,淹了整個天津衛的也是它。

凌佐撿起一塊瓦片,「嗖」地一下飛了出去。瓦片在河面上跳動了幾下,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里。

當他們走到了屋宇寥落的地方,道路開始泥濘。文笙知道,已經走到了城市的邊緣。凌佐停下了腳步。文笙望着眼前有一個很大的斜坡。斜坡的一端,是灘涂。即使是些微的聲響,還是驚起了幾隻水鳥,翩然地飛走了。略高的地方,有一排鐵皮房子,像鵝卵一樣放着灰白色的光。天色已徹底地暗下去了。

他們兩個,小心地從斜坡往下走。走近來,文笙方看清,房子後面有一個村落。這時候,有一個年輕人走近來,望他們一眼,是警覺的目光。待看見是凌佐,呵呵一笑說,是你小子。又看見了文笙。凌佐低聲說,我同學。年輕人對他們點一點頭。

當他們走進了鐵皮房子中的一間,文笙感到一股熱浪沖面而來,並且,混合着濃烈的來自於汗液的不新鮮的氣息。他站定了,卻吃了一驚。這房間裡竟是教室的格局。

擺着一些簡陋的桌椅。坐着,更多的一些站着的,是比文笙年紀稍長的青年人。粗礪的着裝,看得出,他們並不是學生。因為沒有窗戶,在這入暑的季節,房間密不透風。近旁的一個,額上正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汗水流下來,在沾染了塵土的臉上走出一道黑灰色的印痕。他只是安靜地輕輕擦了一下。

「浦生。」凌佐輕輕喚他一聲。青年頓一頓,回頭看看,微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他側身一讓,讓他們過去,站在他的身邊。

文笙循着他們的目光望過去,同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在他的眼前,一張用木製的貨箱搭成的講台。講台前站着一個嬌小的身形,是思閱。

思閱並沒有看到他。思閱剪了比以往更短的頭髮,穿一件寬綽的襯衫,擰着眉頭,看上去像個憂心忡忡的男孩子。

她的背後是一個小小的黑板。黑板上寫着工整的粉筆字。文笙認出是李白的詩句: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然而她說的話,卻是文笙所不很明白的。她的聲音一如以往溫婉,內里卻有一種被強調的力量。這一切,令他感到似曾相識。他終於想起來,若干年前,在那個地下室里,空氣同樣有着灼人的氣息,那個叫做葉伊莎的女人,輕輕誦讀着威廉•布萊克的詩。

然而,眼前的思閱,瞳仁里卻有一種光芒,是他所陌生的。不同葉伊莎,這光芒並非來自於信仰。它如此的直接與獨立,如同新生的嬰兒,初見世界的目光。在她的口中,反覆出現的詞彙是「階級」。每每提到這個詞,語速會慢下來。這個詞,因為她的慢,而變得鏗鏘與鄭重了。

文笙將她的話,漸漸地聽了進去。如同他身旁的許多人,他望着思閱,望着她的年輕與篤定。她目光里的熱與她語氣里的冷,兩相交織,衝撞,構成了莫名的吸引。

許多年以後,在他回憶起「工人夜校」的這一幕,常常有與人分享的衝動。然而那個夜晚,思閱自始至終,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也會想起凌佐,心裡黯淡了一下。才感受到時間的徒然。

他回到家的時候,看見盛潯坐在堂屋裡。那個叫做孟養輝的遠親坐在他的身側,面色凝重。

他想要走進去,跟舅父請安,卻有一個人拉住了他。他背轉過身,看見是可瀅。可瀅無聲地對他示意,跟我走。

他們回到屋裡。可瀅說,沒想到,你也會跑去這麼遠的地方。

文笙愣一愣,輕輕說,我能去哪裡。

可瀅笑了:自己是聞不見,你身上一股子腥咸氣。不是去了海河邊,難道逛了魚市場。

文笙沉默了。她卻沒有追究的意思。此時的可瀅,眼光游離,以一種未可名狀的神情,望向窗外。她說,細想想,在這家裡,我竟沒有一個可說話的人了。除了你。

文笙這才抬起眼睛看她。她說,並非是你特別親近。而是,你似乎有種本事,讓人願意跟你說話。

文笙笑一笑,這樣說,我倒成了聽人告解的神父。

可瀅搖搖頭,我並沒有做什麼虧心的事。我只是想問你,我這個年紀,是可以戀愛了嗎?

文笙心裡抖動了一下,但他仍然禁不住看可瀅。這女孩青白的臉上,浮現出了稀薄的釉一般的顏色。可瀅只接着說,不知為什麼,我最近慌得很。我看着我的同學,都天真得讓人心痛。我在想,我如果現在不戀愛,可能就來不及了。

文笙感到一陣輕鬆。老氣橫秋地想,這個表妹,到了「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歲數。

可瀅嘆一口氣,我說這些,與你並沒有關係。你的舅父舅母,是很希望我們好起來的。姐姐的事,讓他們怕了。可他們並不知道,所謂青梅竹馬,才是戲文里編出來的故事。哄不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倒誑了他們自己。

郎無心,妾無意,教人如何是好啊。這一句,她用了京戲的念白,幽幽地道出來。文笙突然之間,覺出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在自己與表妹之間激盪了一下。這讓他猝不及防。

此時,可瀅卻嬉笑起來,說,看你,就是不識逗。我倒是不介意,和你分享我愛過的人。她拉開自己的抽屜,從夾層里抽出一本照相簿子,遞給文笙。文笙打開來,貼的是形形色色的男子照片。其中有幾張,他並不陌生,看起來,多半是來自《良友》之類的雜誌。底下多半以自來水筆做了注釋,像是「博士」、「少帥」等等。

可瀅遠遠地看,說,我只怕將來,也是個博愛的人。文韜武略,無所不愛。

文笙翻到其中一頁,有一張剪報。字跡模糊。可瀅卻跳過來,將這張紙抽起來。無措間,文笙看她。她卻慢慢地,將那頁報紙又放回了照相簿子。輕輕說,只這一個,愛了,卻連樣子都不曉得。文笙見那報紙上,是一篇文章,還未看清標題。卻看見作者落款,寫着「河子玉」三個字。他執着薄薄的紙張,指尖有灼燒之感。

這時候,可瀅走近他,說,笙哥兒,我們說好了,今後每遇大事,要告訴彼此。

因為去工人夜校,文笙與碼頭的工友們,漸漸熟識。一開始,他並不很習慣。但是,漸漸地,混跡於他們之間,竟給他帶來了許多的快樂。他們也不再把他當作學生,如同對凌佐的態度一般。他們開始放肆地分享他們的閱歷,多半是被誇張後的當年勇,或者說着關於女人的胡話。甚至兩下不合,動起手腳,也不再避他。他們的粗魯與生猛,構成了文笙經驗之外的生活,並且潛移默化。有一次,文笙與克俞交談,興致間,用了本地一個很粗鄙的詞。不等克俞表示吃驚,他已經臉紅了一下,搪塞過去。

但是,這些人在上課時,卻面目靜好。文笙與凌佐,總是在課堂開始時,才進去,默默地站在最後面的位置。那個叫做浦生的大塊頭,會有意無意地遮在他們眼前,幾乎成為了某種默契。而思閱似乎也發生了變化。教學相長間,她似乎學會了對待工友們,如何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因材施教。甚至於,她會在課上開一些玩笑。有的玩笑,因為過於文雅,顯得笨拙。工友們仍然爆發出笑聲,表示對她的欣賞。然而,她的目光,從未落到自己身上。文笙想。

他在她的課堂上,在經歷某種變化,或者說,是成長。這一點,令他自己始料未及。他總覺得,他並非一個有理想的人,也談不上信念。但是,在這兩個月之後,有一種朦朧的東西,漸形成了輪廓。

在那個仲夏的夜晚,教室里厚積的暑熱包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