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思閱 · 一 線上閱讀

文笙在旭街找到了凌佐。

這條街道文笙有些許印象,是因為靠近南市有一家「下天仙戲院」。當年與母親同大姨,在這裡看過一出《追魚》。如今看起來,是比以往凋敝了許多。商鋪竟有一半關了門,整個街道灰撲撲的。

找到凌佐時,他正往櫃面上搬貨。一個稻草捆子,壓得他瘦小的身形有些佝僂。如今的漆器店,自然生意也不好做。買精細玩意兒的人少了,便也兼賣陶器。不大的門臉兒,醃菜罈竟擺了小半個門面。凌佐擦一把汗,說,如今錢不值錢,能有錢醃得起鹹菜算是不錯了。這條街面上的情形,別說是你,就連天津人自己都認不得了。對面的幾個綢緞莊,去年,「老九章」停了業,改成了滿洲中央銀行,「大綸」也關了門,現在改成了天津會館,裡頭整天是臉抹得煞白的女人沒黑沒夜地跳舞給男人看。

要說生意好的,只有「中華」和「同慶」兩處窯子。你看那些扎堆的日本浪人,都是往那兒去的。文笙見遠遠的,果然有一些穿和服的男人,走着醉醺醺的步子,嘴裡頭唱着不成調的曲兒。路人都有些躲閃,他們便更來了勁兒似的。

凌佐見文笙悶悶不樂的樣子,問起來,文笙便說了舅舅家裡的事。大表姐將離婚協議簽了。一路上沒和查理說一句話,臨分別時握了手,對男人說了句,好自為之。

凌佐說,這讓我對你家裡的人,刮目相看了。我最近就琢磨着,現在國家是這個樣子,我們青年人,究竟能做些什麼。胡虜未滅,何以家為。現在怎麼都是茍活,窩囊得很。

他壓低了聲音,說,我最近又讀了河子玉的幾篇文章。與其讀死書,死讀書,倒不如真的出去干一番實事。

兩個人相約去找克俞喝酒。

春日裡的萬象樓,的確有了萬象更新的意思。院裡的枝葉藤蔓,都返了青。凌佐點下的瓜蔬,竟也從地里冒出了嫩芽,鵝黃的一片,十分喜人。

他們走到樓上,聽到有人說話。門關着。平日克俞很少會關着門。文笙敲一敲,裡面的談話便停止了。安靜了一下,門打開。

他們走進去,看克俞的臉色不太好看。書桌前端坐着一個人,是個年輕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他們。這女子衣着樸素,穿着竹布的旗袍,剪着齊耳的短髮。眉目十分清秀,眼睛如同一彎新月。臉上卻呈現出健康的麥色,是見過一些風雨的。

女子打量文笙,說,沒猜錯的話,這位就是克俞在信里提到的文笙了。

文笙與她問了好。她站起身,大大方方,伸出手,說,吳思閱。

儘管剛剛已經估到了幾分,但這麼人站到了眼前,文笙還是有些驚奇。他躊躇一下,淺淺地握了那手,輕聲說,吳小姐。

吳思閱說,快別這麼客氣。我虛長几歲,叫聲大姐倒是正經。

文笙又對她說,這是我的朋友凌佐。

吳思閱便笑說,我怎會不知?凌佐是這裡的半個主人,是該要招呼我這個客的。克俞說你是「文武雙全」。

幾個人全笑起來,只有克俞沉默不語。文笙心裡只是奇怪着。

凌佐見桌上有幅未乾的筆墨,說,先生,您又新作了畫。

思閱便將那畫執起,說,我方才看了,也覺得是幅上佳之作。丹青有情,是為心照。

克俞終於悶着聲音說,你倒是說說看,是怎麼個好法。

思閱便清一清嗓子,說,雖是小品,好在一氣呵成,筆意氤氳。水邊有岸,岸上有石,石上有樹,樹下有橋,橋上有車,車上有人。人分男女,女分老少。形不同,神不同,韻不同。

只是這款識……她說,文笙你也過來看看。

文笙看那畫左題款:「懶聽穀雨催啼鳥,愛坐春光趁小車。」下寫着「辛巳春三月首日克俞」。

你不覺得,這款識的格局小了些。畫到最後,還是個「無論魏晉」的桃花源。

克俞終於忍不住,說,你放着大世界不去。先是自作主張不去法國,如今又跑到了天津來。這又如何?

思閱不說話,克俞的語氣便溫和了些,說道,既已嫁作人婦,我便是你的兄長。你不可太任性。

這時外面有一對新燕,在窗台上落下,柔軟地叫着,一面側過腦袋好奇地看他們。叫了一會兒,便展翅飛走了。在空中仍不忘了盤旋,嬉戲。

思閱說,我如何是任性。如今外面的情勢,箭在弦上,你還在這裡做隱士。若不是年初的皖南事變,讓我看清了這政府的面目,想我如今已在巴黎;若非聯大的師友,我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克俞說,你留下來,只怕受苦的又會多一個。

思閱說,沒有共苦,何來同甘。你錯過了一回,難不成還想有第二次。

克俞心下一驚,看着思閱。思閱並不看他,只是重又坐下來,伸出手去,將旗袍上的褶皺捋平整。她說,我這次由昆明,先去了四川,在江津見了一個人,他很掛念你。

文笙看見克俞的眼睛顫抖了一下,手捏成了拳頭,緊緊地抵在了書架上。他問,你見了誰?

思閱說,你叔叔。

克俞眼睛裡的光慢慢冷了下去,他,還好嗎?

思閱看着他的眼睛,說,不很好。我是在重慶他住過的醫院打聽到他的下落。見了面,依然是一把硬骨頭。

克俞笑一笑,說,他是硬了一輩子。嶢嶢者易折的道理,他一輩子都沒有參透。當年他從安慶出走,我爺爺就說,你這一走,是要帶走毛家的氣運的。他這一走就是二十年,姓汪的來找過麻煩,蔣介石也找麻煩。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在坐牢,未見最後一面。他出了獄,輪到王敬明來找我們的麻煩。好好一個家,就因為他的一把硬骨頭,家不成家了。

思閱說,我只是不懂得,他為什麼要拒絕胡先生。二十年了,如今聯大的年輕老師,倒有一半是他當年的學生。

克俞想一想,說,果真是你自己要找他的嗎?

思閱沉吟了一下,說,他只是掛着你。他說孩子輩里,只有你是最像他的,比他的兒子還要像。你們一老一少,都要做時代的隱士。他是不得已,你又是為什麼?

克俞昂起頭,目光再落到了思閱臉龐上,有灼灼的光。他說,我是為什麼,你不明白麼?

思閱眼睛躲過他,說,臨走時,他寫了一幅字,讓我帶給你。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紙卷,遞給克俞,又拿出幾本書來。書是手抄,封面上書名娟秀的字跡,是克俞熟悉的。可是,他看到書名,用惶惶的眼神看了思閱一眼,用宣紙將書蓋住了。

思閱說,對,是我抄的。你總該知道,我每抄了一個字,一個字便到了我的心裡。這些入心的字,文笙,凌佐,也總有一天應該看得到。

克俞壓低了聲音說,他們還都是些孩子。

思閱笑一笑,梁啓超的「少年強則國強」,在杭州時我對你說過。如今你許是老了,可這句話不老。

思閱再無多言,起身便走了。克俞三個人,從窗口望着她。身影嬌小卻挺拔,慢慢消失在西澄湖畔的道路上。

克俞展開那幅紙卷。紙是不甚好的毛邊紙,粗糙厚實,字寫得洇了開來。克俞的目光在那字上,拿着紙的手,竟有些發顫。

他對文笙說,許是我真的老了。這詩讀來,竟如自己寫的一般。他便輕輕地吟誦,「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相逢鬚髮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念完了,在嘴裡重複道:性未移,好一個「性未移」。

此後,思閱便成了萬象樓的常客。克俞卻總是淡淡的。好在有文笙與凌佐,在一起,說話間便也有了許多生氣。

四個人坐在屋檐底下喝茶。凌佐種下的菜蔬,密密地綠成了一片,在陽光底下,滲出半透明的顏色。雨水好,它們生長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氣象,看着令人安慰。春日遲遲,是有些懶動的。無人談論時事,也不再有激昂的話題。克俞並不太想開口,斷續間,與思閱談起的無非金石碑拓。文笙聽不很懂,只覺得兩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將近日暮,思閱便說,我寫了幾首舊詩,便從身上掏出一個本子,翻開來,娓娓地讀給他們聽。聽下來,首首都是關於南京的風物。其中一句是「金陵煙水無人知」。念罷,文笙在她眼睛裡,看到濃重的暗影。他便想,這是他未去過的城市。中國的首都,是思閱的家鄉。

這時,克俞凝神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對着經年未遇的古瓷。望了一會兒,眼神便走開了,恢復了肅然的形容。

再過些日子,思閱邀文笙與凌佐帶她去街面上走動,要少年人做她的嚮導。去了勸業場,又去了旭街。逢着店鋪與作坊,她總要進去看一看,和掌柜與夥計說上幾句話。思閱人聰明,將國語說出了天津味兒,聽着十分親切。這姑娘大方,人也樸素有禮。店裡的人,便也很樂意和她聊。這時的思閱,是很活潑的,言語爽利,和一幫「衛嘴子」一來二去,相映成趣。凌佐便對文笙耳語,說瞧這能文能武的氣派,簡直是換了一個人。

有時,見她依然微笑着,聲音卻低下去。說話間,將一張小紙條塞進一個夥計手裡。

快入夏時,許久未見到思閱。文笙問起,克俞躊躇一下,只道她回雲南去了。

有一日下學,剛走出校門,文笙卻聽到凌佐喚他,說已經候了多時,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文笙說,滿臉的古怪,要去什麼地方。就要考試了,還得趕着回家溫功課去。

凌佐嘻嘻一笑,說,自然是帶你去見個人。

不等文笙再問,他已經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了。文笙唯有跟上他。

他們只是一路向東走,漸漸聽到汽笛的聲音,海河近了。經過了一處公園,看見一座漂亮精緻的東正教堂。教堂似乎許久無人打理,頂上落了厚厚一層陳年的枯葉,有了些破敗的模樣。教堂後是倉庫的輪廓,豎着旗杆,太陽旗在黃昏裡頭飄動了一下,又草草落下。文笙知道,他們走進了以往的俄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