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萬象 · 三 線上閱讀

不知何時,可瀅進來。可瀅說,爸爸,你可記得「萬新印染」的陳叔叔。他們家小意總上咱們家玩兒的。他爸前些天給日本人捉去憲兵隊,到現在人還沒放出來。這日本人,咱讓着他,他可是得寸進尺。

一個女孩子家,懂得什麼。盛潯沉下臉,口氣卻軟和了些,大人說話,哪裡有你插嘴的道理。就是你娘平日太嬌縱你。

崔氏端出一盆哈密瓜,說,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都是自家人,往後再商量,從長計議。

轉眼又快到了年關,文笙要回襄城過年。臨走前,來向克俞辭行。

走進了萬象樓的小院,見院落里之前的破敗樣子,竟然有了許多的變化。籬笆上陳年的絲瓜老藤,收拾得乾乾淨淨。籬笆亦用鐵絲一一緊過,站得穩了,便精神了許多。沿着窗子底下,支起了一張石桌。文笙認出來,桌面是這院子裡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碑材。許是當年為了給藏書樓立碑,終究沒了結果。後來給忠叔拾掇出來壘了雞圈,以為物盡其用。這一回的用處,到底是合適了些。文笙摸一摸這塊青石,觸手的涼,似乎還餘存了經年青苔的滑膩。

遠遠飄來一陣清香氣,內里有膏腴的味道。文笙看廳堂裡頭,一個瘦瘦的背影。凌佐正在爐邊忙碌着,聽到聲音,回過頭來,說,你來得正好。我昨天在後山掘出一顆冬筍,正好和忠叔送來的臘肉燴了一鍋。這燉了一個時辰,該有的味都有了,算你有口福。

這時候克俞走下樓,手裡還握着一卷書,嗅一嗅鼻子,說,文笙,是該謝謝你。我留下一個人,卻得了個好廚子。凌佐窩在我這裡,真真是屈才了。該到「登瀛樓」做紅案才是正經。

凌佐給文笙盛了一碗燴菜,說,你們這些做少爺的,自然不知道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是什麼都要會的。到了毛先生這兒,真是滿眼都是活兒。你看我沿着西牆腳,還開了一方田。土都松好了,到明年開春,點些瓜豆種子,便一年都不要再到集上去。

文笙喝了一口湯,品一品說,味道真不錯。看不出,凌佐是個多才多藝之人。克俞說,可不是嘛,我在杭州最愛吃一道「醃篤鮮」,也不過如此。

凌佐擺擺手說,什麼多才多藝,生活所迫罷了。然後站起身來,說,你們慢慢吃,我再炒個菜來下酒。

文笙說,不了,我也該走了。我是要回襄城去,跟你們說聲,也帶了些年貨來。

凌佐愣一愣,半晌才說,多好。有個家能回去總是好的。

這剛下了火車,遠遠看見秦世雄和雲嫂。還未站穩,雲嫂已經將文笙抱在懷裡,心肝寶貝兒地叫。

回到家,昭如已在前廳里候着。文笙見了,先跪下來,磕了一個頭,說,這些時日,孩兒未在母親身邊行孝,還望母親大人恕罪。

昭如扶他起來,撫摸着他的額頭、臉龐、肩膀,竟說不出話來。

雲嫂說,您瞧瞧,前些天三不五時地念叨。好了,我來替太太說,我們家笙哥兒,去了趟天津衛。這才大半年,人長高了,俊了,也洋氣了。你寫來的那些信,太太是整日翻來覆去地看,恨不得裱起來。

昭如這才拉着文笙坐下,先問起舅舅家裡可好。文笙說,都很好。舅舅說,多時未走動了,過些日子,怕是也要到襄城來看看。昭如說,那敢情好,我心裡也念得慌。

又問起學校的功課。文笙也一五一十地講了。昭如認真地聽了,然後笑笑說,罷了,洋學堂里的這些,我這個做娘的,竟已經聽不懂了。

說起學生意的事,免不了提起「麗昌」和郁掌柜。昭如嘆一口氣,說,這事原是咱們對不住人家。郁掌柜告老,就在襄城西邊的修縣,不遠。年前還專程過來看咱們。沒有了主傭的這層關係,反倒更親密了些。他也說,平津一帶的生意,現在是難做了許多。「大豐」聽說也是在撐持。

文笙便說,咱們要不也試試別的生意。

昭如說,「生行莫入,熟行莫出」,是祖宗立下的規矩,守業是要花些氣力的。你且在「大豐」學着。要出來獨當一面,少不了要多穿幾年「木頭裙子」。

文笙應了一聲,並未告訴昭如,如今的「大豐」掌柜易主,作風也變了許多。將柜上的事多交給了幾個熟事的「門屋徒」。情面上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天津的老字號向有不用「三爺」之說。所謂的「少爺」、「姑爺」、「舅爺」,總被視為任人惟親的禍根兒。哪怕他這個外來學生意的少爺,除了些日常的事務,也是讓他能不插手,便無須插手。這學到的東西,便很有限了。

在家千日好。臨近了開學,還是要回天津去。正月十五,文笙便拎了一隻禮盒子,去看龍師傅。龍師傅見到他,分外高興,說自己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難得有笙哥兒還掛記着。聽說少爺是去了天津讀書,這在大地方待久了,再回來相貌和精氣神兒,都不同以往了。

文笙見店裡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兒,眉目頗像當年的龍寶,年紀自然是小了很多。龍師傅嘆一口氣,說,就是這對兒雙生,他們娘當年才難產死了。都是個命。吃風喝雨,居然也都長大了,如今能幫忙打個漿糊啥。

問起龍寶,龍師傅倒欣慰地笑了,出門兒送貨去了。小子長得比我都高了,一把子力氣。往後我防老送終,可就指望他了。

文笙這才掏出那本圖譜的描樣。龍師傅戴上花鏡,細細地看,看過後讚嘆,說,這是好東西呀,打哪兒弄來的。

文笙就將來歷跟他說了。龍師傅點點頭,說,恐怕得是個世家的藏物。你看這個大帽翅,是干嘉宮廷里的制樣,用湘妃竹返青的幼節做骨,豈是尋常人家能見得着的。

這麼着,龍師傅想起來,走進裡屋,執了一隻風箏出來,說,照例兒,我去年秋天,給你做了只虎頭。只是,竟遇見了異人。

文笙聽了,也好奇,等他講下去。

龍師傅說,我做好這隻虎頭,上了彩,掛在牆上陰乾。這時候,店裡來了個道士,說要跟我買兩隻大鷂子。揚臉看見了牆上掛的,眼睛就離不開了,定定地要買了走。我說不成,這是老主顧訂下的。年年一隻,規矩雷打不動,不可再與他人。道士便又看了看,說,真是個好東西。也罷,我來個錦上添花。不等我看清楚,他從袖裡掏出一枝硃筆,在虎頭上龍飛鳳舞,畫了一道符。我就急了,說,你這是幹啥,畫的這是什麼來路?

道士倒是平心靜氣,口中念念,在那符上一點說,保平安。

龍師傅說,我琢磨着,倒是不像個心地不正的人。少爺若嫌棄,我便重給你做一隻。

文笙見那道血紅的符,正畫在老虎的印堂上,密密地纏繞住「王」字。他用手摸一摸,沿着那筆路描畫了一番,說,不用,就它吧。

文笙回到天津,正值春寒。

晚上到了舅舅家,他便覺出氣氛的不對。晚飯時,一家子人,各懷心事的模樣。姨舅母崔氏,本是個心寬的人,見他回來,真的歡喜,笑得卻勉強。

大表姐溫儀也在,抱着新生的兒子,坐在一旁,愣愣地不作聲。

文笙跟她問好,又帶了一句,姐夫沒有來?

盛潯呼啦一下站了起來,一拍桌子,一聲斷喝:他若來了,我就打斷他的腿。

桌上的茶蓋碗,被震得「咣當」一聲。在座的,個個都如驚醒一般。

阿彌陀佛。崔氏上前撫着他的胸口,你這是發的哪門子脾氣,這個女婿,可是你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我當初就說,洋派的人,總是不可靠。

這時候,溫儀懷裡的孩子,「嗚啦」一聲哭了出來,哭得震天響。溫儀一邊哄着,默默地站起來,往屋裡走去了。

崔氏看着溫儀,緊緊地跟了幾步,卻又回過身,不放心地看了盛潯一眼。終於還是趕上前去,抱過溫儀的孩子,也進去了。

盛潯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以為他是誰,欺負到我孟家人頭上來了。沒有王法了。

可瀅拉一拉文笙的袖子,讓他跟她回屋去。文笙見舅舅定定地坐着,頹然。兩眼渾濁,老意叢生。

可瀅關上門,說,幸好你不在,這兩天家裡天翻地覆了。查理要和大姐離婚。

文笙心下一驚,問,為什麼?

可瀅猶豫了一下,說,自然是有了別的人。

文笙想一想,終於說,或者他是一時間胡塗,總還有挽回的餘地。念到孩子才半歲,做大人的也不能不顧。

可瀅嘆口氣說,若只是兒女私情,倒好辦了。他要娶的是鍾淵會社社長的女兒。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文笙也有些瞠目,你是說,他要娶日本人?

可瀅恨恨地說,我只是揪心,這麼長時間,大姐居然一無所知。查理和日本人走得近,不怕瓜田李下也就罷了。聽說這回是和三間洋行在中國的代理權有關係。

文笙終於忍不住,說,那他就是要為虎作倀了!

可瀅說,爹火的是,自己看錯了人。當年吃了日本銀行的虧,只說要大姐嫁一個能替咱們長眼的人。如今可好,這眼睛卻是替日本人長的。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臉上。這個男人是可以不要,只是往後,可讓大姐怎麼辦。

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什麼。房間裡頭一片靜寂,只聽得見自鳴鐘的鐘擺擺動的聲音。突然「當」的一聲響,驚心動魄。

第二日早飯。溫儀餵過了孩子,擱下碗,說,爹,上次沈伯伯說他那裡缺個會計,讓咱們薦個人去。我想去試試。

她說得輕描淡寫,一家人卻都停止了動作。盛潯苦笑一下,說,兒啊,你這是何苦。你在外面受再大委屈,回來就是爹的掌上珠。怎麼着,我們孟家會缺了你一口飯吃?

溫儀搖搖頭,慢慢說,我想通了。我和查理的事情,是覆水難收。我勸不轉這個男人,是我沒本事,眼界窄。當年我高中畢業,您就說要把我養在家裡,不要出去,孟家總要有個稱得上閨秀的女子。嫁給查理,我就安心當個賢妻,只盼將來還能做個良母。可事與願違,查理想要的,恰不是這樣的女人。他要去過他的新生活,這事情我原本想不通。可現在他離開我,是為投靠日本人。縱然你們想留他,我卻心意已決,今天就上律師樓去。我世面見得少,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可瀅走過去,緊緊握住溫儀的手,說,爹,我們擔心了幾天,這個扣兒,到底還是姐自己解開了。我是從未這樣佩服過姐姐。

盛潯呆呆地看着溫儀懷裡的孩子,半晌說,孩子這么小,只怕將來,是很難的了。

溫儀眼睛裡的光,突然強壯了。她說,孩子是小,與其有這麼個爹,不如我一個人讓他乾乾淨淨地長大。

崔氏終於哽咽了,她將溫儀的頭攬過來,緊緊摟在自己懷裡,說,兒啊,疼人的兒啊。

又對文笙說,笙哥兒,你可知道你舅舅,見了你,總抱怨我跟你大舅母,未曾給他生一個小子。可你們看看,我們養出的孩子,心性哪裡比小子差上一分半厘。

盛潯擺一擺手,道,都別說了。笙兒,你在襄城的時候,你娘給我來了信。說今年清明,一同去山東,看看你大姨和你姨夫去。數年前事,猶在眼前。若不是日本人,你們全家又何須跑反,顛沛流離,又怎麼會落在土匪手裡,你大姨……這一樁樁一件件,你以為做舅舅的,心裡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