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萬象 · 二 線上閱讀

克俞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學生們的迷惑,甚至於不明就裡的忿然。他的目光望着教室的門口。這時響起了掌聲,穿着黑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學生們看着傳說中的督導先生,用激賞的眼神望着克俞。他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說,畫得好!中日親善,正如這畫上男女的琴瑟龢同。言未盡,意已達。變通則久。若時下中國的青年藝術家,皆是如毛老師這般識時務的俊傑,支那有望,大東亞共榮指日可待。

克俞點點頭,說道:先生,這畫並沒有你說得這樣好,不過是些心裡的想法而已。

督導擺擺手,說,過謙了,過謙了。一邊走出門去,臨走站定,向克俞鞠了個躬。

待他走遠了,克俞淡淡一笑,將畫幅慢慢翻轉過來。

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忽然間如被凝固了一般。文笙定睛一看,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這幅親善主題的版畫,乾坤顛倒後,是另一幅圖景。一個面目猙獰的日本兵,正舉着刺刀,站在中國的地圖上。他的腳下,是無數憤怒的拳頭。而那躍飛而起的鳳凰,是一句用花體寫成的英文:Get out of China!滾出中國。

教室里,響起了嘹亮而由衷的掌聲。文笙想,督導先生或許聽不見了。

凌佐一個星期沒有來上課。

文笙想起,他說過自己住在折耳胡同。放了學後,便一路打聽。這胡同在城西,偏僻得很。七彎八繞,總算是找到了。巷口有些窄,地上鋪着青石板。踩上去,噗哧一聲,陳年的污水冒了出來。

有個老人貓在牆根兒,袖着手打盹兒。這時候天已經半黑,文笙就問他,附近有沒有一家姓凌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使,努力地望一望他。他便放大聲量,又問,家裡有個孩子,跟我般大的。老人擺擺手,將眼睛闔上了。走過來一個賣糖葫蘆的胖子,聽了便說,你是說金太監家吧?就在前頭。

文笙謝過他。胖子又追了句,他們家出事了,唱大鼓的女人死了。

文笙停住步子。胖子嘆一口氣,病了這幾年,拖得久。活夠了,一根綾子結了自己個兒。只苦了這孩子,將來怎麼成。

說完又嘆一口氣。文笙心裡抖了一下,終究沒有說話,腳底下急了些。到了巷子中段,看見一個人家,屋檐底下掛着個白燈籠。燈籠上寫着「奠」字。門緊緊閉着。文笙猶豫了一下,敲一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女人,一襲白衣,面相很老。她打量了一下文笙,問找誰。文笙說,找凌佐。說自己是凌佐的同學。女人趕忙將門打開了。

文笙走進去。這是個兩進的院子,不小,空落落的。正中間擺了個靈堂,擱着些紙糊的牛羊。文笙便對着靈堂鞠了一躬。女人燃了三支香,遞過來。文笙拜一拜,插到了香爐里。他聽到抽噎的聲音,回過身,看女人正抬起袖口擦眼淚,一時間也亂了心神。女人說,我這個妹子。小先生,你可知道,除了些老鄰居,親戚朋友裡頭,你倒是第一個上門的。都怕沾了晦氣。

想想,又說,按規矩,謝儀卻不能少。我就叫他去。

女人便掀開布簾,輕輕地喚,妥兒,妥兒。

文笙便看見,穿着孝衣的凌佐,靠着一口薄棺,已經睡着了。孝衣過於大,包裹了他瘦小的身體,像是一隻口袋。他煞白着臉,眉毛緊蹙着。

文笙便止住她,說,別叫了,讓他多睡會兒吧。

女人便抱歉地說,這孩子,給他娘守鋪,守了五天五夜。中間也沒個替換,怕是一個囫圇覺都沒有過。

她就搬過一隻小馬扎,讓文笙坐下。文笙看見東邊牆上有一個缺口,是一棵楊樹,艱難地從磚縫裡生長出來,硬是將圍牆撐開了一條裂縫。枝葉寥落。他問,您是凌佐的姨?

女人愣一愣,說,我算是什么姨呢,不過是一樣苦命的人。我是他娘一塊兒學唱大鼓的姐妹,跟同一個師傅。當年他娘要嫁給凌先生,我們都羨慕紅了眼。沒成想,人說沒便沒了,只留下了這麼個種。可說起來,這一病四年,全指望着孩子前前後後地伺候,還得顧着那右廂房裡的半個人。本來這家還有個樣子,自打這位爺抽上了大煙,哪還有他們娘兒倆的日子過。一嫁是福,二嫁如虎。大凡家裡能有個主事的人,怎麼就能讓自個兒的閨女行出了這一步去。

說到這裡,她便又哭了,拿出一方手帕揩眼睛。手帕已經洗污了,上面繡着陳舊的花鳥。這時候布帘子動一動,凌佐走了出來。女人站起來,說,妥兒,你同學看你來了。

凌佐也看見了文笙。面色青了一下,點點頭。文笙覺得他臉上,並未有許多悲戚的顏色,眼睛裡只看得到漠然。

他依着規矩,在蒲團上跪下,給文笙磕了一個頭。頭抬起來,卻已淚流滿面。

文笙慌了,將他扶起來。兩個人就坐在台階上,誰也沒有說話。文笙看着他,目光遠遠的,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他臉上的線條這時候也硬了一些,不大像個孩子了。遙遙地有鴿哨的聲音傳過來。一群鴿子擦着黑,在天空中掠過,一忽兒便消失了。

這時候,西廂房響起了劇烈的咳嗽聲,伴着急促而無力的呼吸。一頓一挫,幾乎讓人心悸。文笙說,你去看看吧。

凌佐面無表情,搖搖頭,說,我只想他死。不是他,我娘不會死。

又過了一周,凌佐回來上學了。人比以往又沉默了許多。到了放學的時候,他與文笙兩個走了一程,才說,我娘沒了,我想要搬出去。

文笙站定,看着他。凌佐說,這房子是他的,我住得不踏實。

文笙說,你們家原先的屋子呢。

凌佐苦苦地笑一下,說,我娘跟他時,只一條心思,沒放在別處。他也沒什麼積蓄,娘就將我們的房子典了出去。換了錢,給我交學費,全貼補了生活。後來我娘病了,這些錢花完了,才花他的。開頭兩年還好,可大煙癮是沒個頭兒。就這麼點家底,哪禁得起折騰。他往年私藏些從宮裡帶出的東西,讓我拿到黑市上去賣。說好了,這錢只能給他買煙土。我背着他,偷偷給我娘買了貴些的藥。發現了,他就往死里打,還當着我娘的面,罵我是賊子。我娘是給他憋死的。那房子,我是不要再回去了。

文笙說,可你不回家,能去哪兒呢。

凌佐說,我想好了,旭街上有一家漆器店。過了年,我就去店裡做學徒去,管吃管住。這個學期我還是上完它,善始善終。

文笙想一想,說,我跟我舅舅說說,你到我們家去住一陣兒。

凌佐說,不了,高門大戶我住不慣。我再想想辦法。

兩個人慢慢地往前走,文笙突然停住,說,我倒是想起一個人,興許幫得上你。

文笙再見到克俞,在圖書館後面的銀杏林子。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落葉,金燦燦的。克俞坐在石頭凳子上,正在讀一封信。他抬眼看見文笙,眼睛裡有些光芒,說,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要與你說。

他將信遞到文笙手裡,說,你看看,原來思閱並未去了法國。她現在人在昆明。

見文笙迷惑,他便說,這信里說,陸師弟一個人先去了巴黎報到。她取道香港,那班船卻取消了。正好遇到兩個西南聯大的學生,便隨他們過海防,由滇越路到了昆明。你看這一句,「及至入滇,身處聯大,方知此處氣象,遠非北地碌碌之日可及。赴法之心,亦漸淡薄。」

文笙問,她是說,她要留在中國了?

克俞說,我看,是要在昆明待些日子。她說那邊很需要文科的師資。她已取得一個助教的職位。自平津失守,三校合併遷湘。這些年我屢屢聽人提及聯大的好處。但竟然讓思閱留了下來,還是意想不到。

他愣一愣又說,對了,上次那幅版畫,我寄給往年藝術院同門的學長。他推薦給上海一家雜誌,給登了出來。我今天收到了稿費,我們出去小酌幾杯。

文笙便說,我來,也是央你一件事。我有個同學,家裡的老人去世了,眼下沒有住處,可否借你這裡住些日子。

克俞笑一笑,說,那好得很。這裡夜闌寂靜人伴鬼,我是惟恐鬧出些聊齋的故事來,多個人也壯壯陽氣。自忠叔忠嬸搬走後,樓下的房子一直空着,搬進來就能住。

兩個人就沿着林中的小徑往外走,踩得滿地的樹葉簌簌的響。克俞突然迴轉了身說,其實,思閱沒有走得成,於她的前途,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可是,我竟然莫名的高興。

當晚回去,文笙看到家裡來了一位客。

客人是個中年男人,頭髮花白,微胖。站起身來,才看得見身材的高大。穿着合體的西裝,很見風度。

看見文笙,男人致意說,這就是小姑家的表弟吧。數年未見,長成俊小伙子了。

文笙見他這樣說,一時不很自在。

崔氏便道,笙哥兒小孩子家,也不出趟的。誰叫這是長在了輩兒上呢。快來見過你們孟家的大表哥,咱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儒商。

文笙便知道,這就是前幾日說到的孟養輝了。便對他鞠了一個躬。

幾個人坐定。孟養輝說,叔,方才說到的這件事,還是勞您三思。日本人現在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天津商界,怕是半壁江山都要落在了他們的手裡。此次我發起聯署,便是要他們知道,咱中國人的骨氣。士紳這一層,若得您意,他人定馬首是瞻。

盛潯擺擺手,我一個窩在家裡的老頭子,能有什麼用。這下了野,便什麼都不是,誰能聽我的。你們生意人的事,我也不懂。

孟養輝便道,我斗膽提一句,聽說您在本地的幾個企業里都有股份。這生意場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日本人是「軍事管理」、「委任」、「合辦」、「租賃」幾管齊下。當年周學熙何等威風。可現如今,啟新和開灤礦務被「軍管」;華新紡織下屬天津、唐山兩個紗廠和耀華玻璃公司盡數「合辦」。「華北纖維統制協會」剛建起來,華新就被拍賣給了東洋拓殖會社。這些可都是前車之鑑。

盛潯一個眼色,讓底下人給他加了茶,說,我看你的「謙祥益」,並未受到什麼波及,生意還好得很。他們要賣洋布,就讓他們賣些去。九牛一毛罷了。

孟養輝皺一下眉頭,還是溫聲慢語地說,說起紡織業,有個唇亡齒寒的道理。三井,三菱兩家洋行的傾軋,敦義、天義豐、同聚和三十多家染整廠關了門。日本人的心思,可沒有人能說得准。

盛潯坐定了,轉起手裡的核桃,說,窮則獨善其身,盡讓他們折騰去吧。總能給我留下個棺材本兒。

孟養輝的聲音,終於利了一些,叔,這本不是一個人的事。除你我之外,普天下還有千萬的中國人。上次祭孔大典,這受的屈還不夠嗎?

盛潯眼皮抖動了一下,闔上眼睛,輕輕說,送客。

房間裡頭的氣氛,瞬間便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