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克俞 · 二 線上閱讀

文笙卻遲遲地才畫好。他畫了一隻雛燕風箏。因是他很熟悉的,圖案上難免巨細靡遺。兩株牡丹是花開富貴,翅膀上四圍的蝙蝠與鹿角是福祿呈祥。畫好以後,卻難為該寫什麼句。想來想去,不知怎麼,寫下了「命懸一線」四個字。

克俞看一看,也未說什麼,只是拿起來給同學們傳閱。學生們先是驚嘆他畫得好。但繼而又人說,這題詞着實不吉利,不如叫「扶搖直上」,還讓人覺得振奮些。方才畫竹子的女生卻站起來,說,我倒覺得題得極好,眼下中國的狀況,可不就是如此。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書桌。我們能坐在這裡,是不幸中的大幸。

克俞說,放風箏,與「牽一髮而動全身」同理,全賴這畫中看不見的一條線,才有後來的精采處。不如就叫「一線生機」罷。

下課後,克俞收拾了講義,叫住文笙說,看得出,你很愛風箏。我那裡有本近人編的風箏圖譜,得空了過來借給你看。

文笙躬身謝他。克俞笑道,有了師生之誼,反倒生分了。下了課不必拘禮,仍以兄弟相稱罷。

中秋時候,崔氏說,笙哥兒,你們學堂裡頭的年輕先生,聽你老提起的。一個人在外頭,娘老子都不在身邊,也是怪疼人。不如叫上他到咱們這兒過節,反正飯菜都是現成的。文笙心裡也有些歡喜,嘴上說好,就出門去。崔氏又叫住他,叫廚房挑了幾隻大閘蟹,又拎了一壺黃酒,叫他一併帶了去。

文笙走到萬象樓,看忠叔站在院子裡,宰一隻雞。一刀在脖子上下去,雞掙扎了一下。血濺出來,忠嬸拿個碗接着。看見文笙,忠叔笑一笑,說,學生,過節好啊。今兒毛先生不在啊。

文笙心裡一陣涼,問道,可是回老家過中秋去了?

忠叔把雞按在開水裡一燙,拔起了雞毛,說,這個我也說不準呢。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沒交代一聲。

文笙嘴裡輕輕「哦」了一聲,只覺得失望。轉身要走,想起什麼,就將螃蟹簍子和黃酒,擱在了窗台上,說,這個您留着。

忠叔也很喜悅,客客氣氣地將他送走了。

八月十九那天,中午剛進校門,忠叔從門房走出來,將文笙喚住,說,學生,毛先生回來了。看着身子不爽利,你得空瞧瞧去。下午的課,文笙上得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終於到了放學,便收拾東西,往萬象樓去。

忠嬸正端了一盆水從樓上下來,見他搖搖頭,說,不知是去了哪裡,回來人脫了形似的。這會兒睡醒了,你上去看看吧。

文笙敲一敲門,沒人應,便推開了。看見室內光線黯淡,窗簾沒有拉開,滿屋子的煙味。克俞坐在書桌跟前,一動不動。前些天拿來的黃酒,酒喝完了,酒瓶子倒在桌上,好像要從桌角上滾落下來。

文笙喚他一聲。克俞回過頭,是很憔悴的模樣。看見是文笙,趕緊站起來。身體卻搖晃了一下,立不住似的。他還是扶住了桌子,將窗簾拉開,輕輕說,看我這兒一片狼藉。

文笙說,聽說你病了,過來看看。

克俞便說,回來那天染了風寒,不礙事。

克俞咳嗽了兩聲,文笙見他額頭上有些虛汗冒出來,眼窩蒼黑着,臉色白得有些發青。他一時又呆了似的,目光從窗口游出去,茫茫然的。兩個人坐着,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文笙終於說,你早點休息,我遲些再來探你。

克俞愣一愣,醒過神兒似的,要文笙等一等。就走到書架跟前翻找,許久拿出一本布面的線裝冊子。上頭積了厚厚一層灰,他撣一撣,灰揚起來,便又禁不住咳嗽,肩膀也抖動起來。他一面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了靜,這才對文笙說,這是我跟你說的圖譜。裡面有宮廷的舊樣,也有些民間的花式。也算有趣,你拿回去慢慢看。

文笙接過來,翻開一頁。是一個頂戴齊全、蟒袍皂靴的官佬兒風箏,帽翅可以隨風擺動。白鼻子,奸角兒的形容。就說,這眉眼兒,大約是拿袁世凱做樣子畫的。

克俞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手上摸索着,點起一根煙。卻也並沒有吸,由它燃了一截灰燼。這時間暮色重了,煙頭彷佛一星火,安靜地懸在暗黑中。有一陣微風吹進來,將書桌上的幾張紙吹到了地上。文笙便彎下腰,撿起來。看到上面有十分娟秀的字跡。另有一方印章,顏色赤郁。

克俞從他手中拿過信紙,看一看。他將那紙鋪展到桌上,小心地用手撫平。一下,又一下,忽然停止了動作。只聽見他說,我又是何必去,明知是自討苦吃。

他打開燈,看着文笙的眼睛,說,你知道麼,我走了這麼遠。離開了杭州,江津,來到這裡。我曾自以為是天下第一拿得起的人,現在卻只有放不下。

他苦笑一聲,說,罷了,和你說這些,你年紀還輕。男兒難過相思苦,是沒出息的。

文笙想一想說,最近班上流傳一首舊詩,我記得有這麼一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我雖未經過,或許也是懂得的。

克俞的目光動一動,沉吟半晌,說,好,我就和你說說這方印章的來歷。

見第一面,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在杭州讀書。藝術院離西泠印社不遠。我們幾個好金石的師生,倒是常去走動。因為潘師引領,即使是青年人,在那裡也很受禮遇。

有一回社慶,我們去了。坐下不久,就有個年輕小姐過來,問哪位是毛先生。我向她回了禮。她說,謝謝您捐的印譜,戴本孝的這一方,我是喜歡得很。我是初學,將來要多向您請教。

這小姐是往日未見過的,身形單薄,談吐卻是颯爽的樣子。也並沒有多說話,只說是姓吳。

在路上,我就與潘師說,吳小姐是個女才子,聽她品鑑惲壽平的「問花阜」,很有見地。潘先生就對我眨一眨眼睛,聽說她是吳隱吳先生的親戚,正在中央大學讀國文,過來杭州過暑假,也在社裡幫忙打點。

後來,我們去印社就勤了些。楹聯酬唱間,漸漸也熟識了。我就覺得這個女孩,是不同以往的所見。不止是學問,是其中的見識。有一次她輕輕對我說,這一眾年輕人,你的性格未免太清冷了些。我想一想,回道,窮則獨善其身。她便說,古希臘的「犬儒」,放在當下不盡適用。「少年強則國強」,二十多歲正是要昂揚的時候。後來見面,她便帶來厚厚一迭書稿給我,我看上頭是她的手跡,實在很美。她說,我敬你,所以不怕見笑。這是我寫的小說,梁啓超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我是讀國文的,總覺得應該身體力行。只是不知道寫得好不好。

我回去細細看了。女子中將白話文寫得如此漂亮的,真是不多。在我印象中只有一個冰心。可又不同,她的文筆是有些鬚眉的氣概,時有鏗鏘之音。內容竟是續寫的《玉梨魂》。寫白梨影的兒子鵬郎長大了,追隨何夢霞去了日本。回來以後參加革命軍北伐。終感事業未竟,棄戎從商,走上了實務救國的道路。

這文字里,已無一絲鴛蝴氣,倒很有譯文小說的味道。體式卻還是章回體,每章的入話,都是她自己作的一首舊體詩。寫得極為工整,與正文相得。章節的最後,都有她自己制的一方章子,是陽文的「思閱」二字。這是她的名字。

我心裡對她的敬愛,這時便又增加了幾分。可我的性情,總拙於言表,便想起與一個同窗友好商量。誰知這個師弟對我說,他打算追求印社的吳思閱小姐,無奈人家過完暑假就要回南京去了。我於是沒有再作聲。

這樣到了周末,吳小姐竟默默離開了。我並不知情,事後才知道是這師弟去送她的。後來,他們彼此鴻雁來往,年底便結了秦晉之好。我只是覺得十分恍惚,終於沒參加他們的婚禮。此時時局已不十分好,藝術院先是遷址去了諸暨,後來又遷去江西的貴溪。遷往長沙時,我一個人去了四川江津,將息了許久。這間中學教務長是我父親的故舊,聘我來教書。我便應允下來,只覺得,走得越遠越好。

中秋前,收到師弟的快信,說他獲公派就要去法國留學,夫婦同往。只想在臨走前見我一面。我在南京見到了他們。吳小姐面容和泰,卻不着一言。我們與幾個同學同游秦淮。河畔的桂花隨風灑落,紛揚成盛景,卻終於被河水挾裹了去。眾人只說可惜。吳小姐這時輕輕說,世事如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遊船後,師弟支開同學,只拉我一人去喝酒。喝到微醺,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我。我問他從何說起。才知道當年吳小姐離開杭州的前晚,曾囑他交給我一封信。他在煎熬之下,打開了信,原來是告訴我,她將乘翌日下午三點的火車回寧,約我在火車站見面。師弟說,他思慮再三,終於將信藏了下來。他說,這事讓自己悔得很,但「愛」這個東西,是不容人的。他在赴法之前,將這封信交給了我,算是一個交代,只望求得原諒。

克俞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西澄湖。晚風搖曳,有一些水鳥驟然飛起,遠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中,終不知去處。他說,文笙,人生有許多的失之交臂。如果我當初勇敢些;又或者她回南京後,能主動寫一封信,事情也許就不同了。我只想說,若將來你有心儀的感情,我便是前車之鑑。

說完這些,克俞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些淒楚。他手中的信紙上,是十分娟秀的小楷。信末的印鑑濃重,蓋得頗為用力,滲透到了紙張的背面:「不負金陵」。

文笙回家的時候,夜色暗沉,天空清澈。月亮仍是白亮的顏色,只是不及中秋那天的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