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克俞 · 一 線上閱讀

這一年九月算得秋高氣爽。盛潯從承德移來的幾株金桂,早早地開了花。點點如繁星,整個院落里都是甜絲絲的香。崔氏坐在門廊前,為溫儀的頭生子繡一副枕套,深深嗅了一下,說,真好聞,都擔心活不了,生得倒比在承德當地還要好些。天津這方水土,到底是養人的。

盛潯放下手中的茶壺,說,可不是!養了自己人,還要養外國人。先是英國人,意國人,如今又是日本人。崔氏便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哪來這麼多牢騷。

盛潯站起身,踱了幾下步子,將一張報紙拍在桌上,說,是我的牢騷嗎?你看看,〈國民政府令〉都頒出來了。重慶的陪都地位,如今算是的而且確。說什麼「還都之後」,這都能不能還,是猴年馬月事了。自己的一方土地,變着法子躲日本人。當年袁世凱再不智,老北京的根基總是動不了的。

崔氏嘆一口氣,將紫砂茶壺斟滿了水,擱在他手裡,說,罷了,人家蔣委員長不怵疼,你一個下了野的老頭子,操的是哪一份兒心。你瞅瞅外頭的情勢,現時還能給你個寓公做做,就謝天謝地吧。

盛潯啜一口茶,終究不甘心,說一句,婦人之見。

崔氏便好脾氣地一笑,將繡花繃子緊了緊,說道:婦人之見。沒我們這些頭髮長見識短的婦人,誰來生養你們這些做大事的人。

這句話一堵,盛潯要說什麼,生生憋了回去。

好在這時候查理進來。查理去了趟東北,給他帶了一支上好的長白山參。盛潯摘下一根參須,看一看,說,好參。去年托同仁堂的老徐帶的那根,還不及這支。查理說,爸爸,我昨晚見了個交通銀行的老相識。如今市面上的情形,有點吃不准。家裡的金銀硬貨,要好好歸置一下。

盛潯點頭道,法幣無限制買賣一取消,日本人自然不至於太囂張。恐怕老百姓也要吃些苦頭了。

秋天開學後,文笙的學業算是上了正軌。小半年下來,同學熟絡了許多。先前還被笑話過他的襄城口音,這時一口天津話已經說得有式有樣。又因為人謙恭,與同學相處得很是不錯。

這天放學,走在路上,到了「老泰昌」附近的一處街口,聽到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卻沒人了,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便繼續往前走。

「盧文笙。」這回聽得真切,他便站定了。看見一個小個子的少年追上來。

少年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文笙有些意外,因他與這個同學從未交談過。事實上,這個叫凌佐的同學,在班上甚少與人說話,文笙對他卻頗有印象。那回上「經訓課」,講《左傳》。他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說得鏗鏘,言猶在耳。

文笙便問他有什麼事。凌佐說道,我聽人說起,你是很懂看古畫的,想請你幫個忙。

文笙說,懂不敢說,一些皮毛罷了。

凌佐略向四處張望了一下,說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兩個人便到了一處暗巷。凌佐從書包里取出一個捲軸,小心地展開,說,你替我看看。

文笙看這畫的裝裱已經有些殘破,繪着兩枝墨梅,上題「半濃半淡影橫斜」,款識落的是「昔邪居士」。圖章是朱文的「壽門」二字。他將鼻子湊近將那印鑑聞一下,說,金農的東西,我舅父收了幾幅,其中也有項均、朱筠谷幾人的代筆。這畫倒真是他畫梅的韻,所謂「不繁不簡之間」,拙意天成。我看像是真的。你要拿不準,再找個人看看。

凌佐說,好好,這下好了,我只怕給人誑了去。說罷將畫捲起來,一句話也沒多說,便匆匆地走了。

過幾日,遇到管事的老校工,坐在台階上曬太陽。見了文笙,拉他坐下來,說,學生,你倒是有本事,和這個愣頭青也說上了話。文笙就笑笑。

那人就說,這小子也是轉學來的。學沒上幾天,就跟人打上了架。若不是功課不錯,這裡哪有他的容身之地。

文笙就說,學校麼,本就是有容乃大。

那人就搖搖頭說,想必你還不知道他的事。能進這間中學,總是有些來頭的。

文笙心裡有些不耐,說道:非富即貴,與我何干。

那人頓上一頓,說,還都不是。你沒聽過他的諢號?

見文笙沒接話茬,他便繼續說,看來你是真不知道,他打架那會兒,可熱鬧着呢。你們隔壁班姓金的女學生,記得吧。

文笙想一想,印象中有這麼個女孩,叫金韞予。一起上過「經訓課」,不多話,安安靜靜的。蒼白着臉色,獨來獨往。

那人說,你道這女孩的真姓是什麼?猜不着吧,愛新覺羅。

文笙覺得他語氣可厭,便說,那又如何。皇帝都沒了,就算是王公貴族的家的孩子,還不一樣要穿衣吃飯,讀書上學。

那人有些無趣,但還是接着說,是沒什麼,只是這層意思看怎麼說。有天早操,凌佐跟金姑娘前後腳走着,遇到了嘴壞的人,說了一句,如今民國,還真是天下大同,主子和奴才都同窗了。那小子就跟他幹上了架,滿頭滿臉的血,一顆牙都打掉了。

文笙嘆一口氣,說,也是太血性。前清的朝臣多了去了,遺老遺少,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那人就不屑地笑了,說,什麼朝臣。他那寶貝爹,是宮裡出來的太監。

文笙心裡一驚,臉上到底現了出來。那人就有些得意,說,聽說這個爹,當年在宮裡,也好生了得,跟着小德張伺候過隆裕太后。又會唱幾句戲文。你想宮裡頭的老人兒好這個,小德張工武生,他唱花衫,也紅過一陣兒。民國二年隆裕一死,樹倒猢猻散。人家小德張沒有的,他沒有;可人有的,他也沒有啊。就被發送出去伺候榮惠太妃。前些年太妃歿了,又沒了着落。還是小德張念些情分,乾脆把他招到自己跟前兒,成了個伺候太監的太監。這日子久了,眼饞小德張有老婆,也想討房媳婦。聽說南門兒有個唱大鼓的寡婦,在外頭欠了債,就動了心。跟小德張借了錢,幫這寡婦還了債,要娶了人家來。寡婦說嫁給他有個條件,就是要供自己獨生兒子讀書,還要讀最好的學校。他答應了,去央小德張。後來孩子大了,又是小德張從旁想辦法,讀了這間「耀先」。所以說,戲文裡頭都說了,這孩子是交了華蓋運了。

文笙拍了拍書包,站起來要走,說,你倒是都很清楚。那人便說,天津衛就這麼大,你當是皇城根兒。誰還不知道誰的事兒。

周五散了學,在路上,凌佐又叫住了文笙,遞給他一個紙包。打開看看,是耳朵眼兒炸糕。這炸糕得跑到北門外大街去買,可不算近。

凌佐說,前兒的事,謝謝你。估摸他們沒少嚼咕我。往後我也不找你了,省得人說你老跟個「小太監」一路。

文笙道,由他們說去。

凌佐點點頭,由他們說去。我皮也厚了,年前還在胡同口給幫渾小子扒過褲子。結果怎麼着,他們有的我也有。

兩個人就都笑了。

文笙說,你功課好,好好地學。你爹其實也不容易。

凌佐聽了,突然一咬牙說,他不是我爹。不是為我娘,我早就殺了他。

文笙看着他,眼睛一點點地黯淡下來,又說,我只有一個爹。我爹是北伐軍第四軍獨立團第三營營長。我爹打武昌城的時候就死了。他不是我爹。

新學期的美育課,文笙報了一門繪畫。

開課前,遠遠看見老師的背影,立在門廊里同校長說話。這背影頎長,肩膀不怎麼挺拔,像是個中年人。

待上課鈴響了,人走進來。文笙定睛一看,竟是毛克俞。

也難怪認不出來,一頭亂髮,今天竟梳得十分整齊。穿了一件石青色的長衫,是有些老氣的顏色。因為人瘦,這長衫便穿出了蕭條來。

對於這個樣貌老派的年輕先生,學生們免不了竊竊私語。克俞立到了講台上,也一眼看到了文笙,微微一笑說,同學們,鄙人姓毛,毛克俞。咱們這個班上,有舊友,也有新知。如此好了,自報家門便可免去。這門課不講大道理,只重在實踐。坐言起行,不如現在開始。

他便拿出一摞紙,發給每個學生一張。我們常說詩情畫意,今天我出一道題目。每個同學畫一個自己最熟悉的東西,然後配上一句成語,要合乎畫意,又要有點意義的升華,我先來舉個例子。

他便轉過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三兩筆線條,勾出了一個茶壺,旁邊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字「腹有乾坤」。

學生們都有些躍躍欲試,紛紛在畫紙上動作。文笙想了想,便也埋頭畫了起來。

頭個交卷的男生,實在是有些取巧。他畫了一個悶葫蘆,簡直只用了一筆便畫完。就有同學說,這不過是對老師創意的抄襲。可他倒是氣定神閒,然後寫下四個字「有容乃大」。克俞便說,不錯,雖說同工,畢竟異曲,也算舉一而反三。

一個女生畫了一棵修竹,蔥蘢孤冷。自認畫得很好,施施然地向大家展示,上寫了句「君子之心」。旁邊一男孩子「嘿嘿」一笑,就索性畫了根爆竹,落了題是「然後君子」。女孩就惱了,說這分明是戲謔她。克俞便說,罷了罷了,老師代你略改幾個字吧。想一想,就引了《孟子》中一句「然後有耳聞」,將兩個人平息下去。

其他的人,有畫座鐘的,鐘擺畫得奇大,寫了「左右逢源」。也有人畫了個摔壞的算盤,題了「不成方圓」。繪畫的技術尚不談,意味倒是都頗具趣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