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五章 耀先 · 二 線上閱讀

文笙見他說得高興,一頭亂髮籠在夕陽裡頭,金燦燦的,整個人都昂揚了幾分。自己心裡也有些喜悅了。

青年抬手看一眼表,說,時候不早了,我再畫幾筆。你也快回去,別讓家裡等得着急。我們後會有期。

文笙便與他道了別。這時滿湖的荷花,因西天的光線濃濃地鋪陳過來,竟淹沒了高低肥瘦,像是一匹色彩勻淨的織錦,與那畫上的別無二致了。

吃晚飯時,文笙說起了「莫奈」。一桌吃飯的人,並未有知道的。姨舅母說,這個名字,莫可奈何。當爹媽的不知怎麼琢磨的,好不吉利。舅舅說,聽起來倒得幾分海上畫派的作風,有些革新的意思。不過畢竟是太新,不知將來是否可成氣候。

習英文時,又跟可瀅談起。可瀅說,你倒真問對了人。是個法國的畫家,我們的國文老師很推崇他。聽說早期有些離經叛道。只是我不太能夠欣賞,一處蓮池,一個乾草垛可以畫上許多遍。法國是個愛好革命的地方,這樣的畫法,未免太過流連了。

可瀅就到書櫃裡翻找。捧了一摞雜誌,從中間揀出厚厚的一本。是本西洋畫冊,裝幀十分精緻。書皮上是一片藍。這藍是在他經驗之外的,濃烈而幽深,是一池水。水上綴着幾朵白色的睡蓮。文笙翻開,看見一幅上畫着很巍峨的建築。筆觸所向,森嚴靜謐。這是一座教堂。

文笙想起,襄城南華街上有一間教堂。米歇爾神父正來自那裡。福愛堂沒有畫上的的堂皇雄闊,也是需人仰視的。因為它的潔淨與規整,也因為在黃昏時候飄出的聖詩班的歌聲,帶着一種與世隔絕的氣息,卻與街面上的世俗是親近的。他最後一次路過那個教堂,已經改成了難民收容所。教堂的鐘塔上,懸着綴有紅色十字的旗幟。枝葉凋零的洋槐,掛了繩子,晾曬着大人與小孩的衣物。有些蒙塵,一切如舊,只是聽不到管風琴的聲音了。

文笙又翻過一頁,仍是同一座教堂,同樣的角度。然而,不再是粗糙而黏稠的行筆。光影的變化多端,現出了用色的詭譎。牆壁是厚重的青綠,頂部卻被餘暉染成了玫瑰一般的艷異。陽光最強烈的地方,只見尖塔的輪廓,竟如同海市蜃樓。

可瀅說,只一個魯昂大教堂,一日四時地畫了二十多張。我是覺得他有些痴了。

文笙看她把雜誌攤在桌上,一面翻着。她說,依我看,當今攝影的意義漸漸大於繪畫。攝影能捉住人一瞬的神采而不致失真,繪畫因為耗時的緣故,總是有些錯過。所以才有莫奈這樣的痴人,要與時間較勁兒。你看看,顧秉良拍的照片,好在稍縱即逝。文笙從她手中接過一本雜誌,封面照,是委員長夫人蔣宋美齡。的確是颯爽逼人,神色間有些鬚眉的氣概,不同於平日予人的印象。再看可瀅收集的其他,從美國的《時代周刊》到市面上的《良友》,封面上大多都是蔣夫人的照片。不待文笙問起,可瀅說,我長了這麼大,真佩服的,就只這麼一個女人。倒不是因她與男子平起平坐,而是,她從未認為自己是女人,所以要與男人爭取。她做的就是她自己想做的,成立「婦慰總會」,便大刀闊斧;要建立空軍,就放手放膽,裡頭是連美國人都要佩服的見識。

文笙便說,她是很好,可離我們總是遠了些。聽說她是在美國接受的教育,自然在作風上,會更為勁健一些。

可瀅嘻嘻一笑,告訴你吧,我的心愿,正是畢業後要去韋斯利學院讀書。她站起身,手指在牆上的世界地圖遙遙地一划,然後圈了一個點,說,就在這裡,波士頓,那是蔣夫人的母校。

文笙愣一下,說,舅父可知道這件事?昨兒個他還跟我說,二表姐來信,商量要送你去北平念大學。

可瀅正色道,可不能讓他知道。爹要我讀西書,多半是為了趕趕時髦。其實骨子裡還是些三綱五常,改不了的。年紀一大,越發古董了。前些天還跟我講「父母在不遠遊」的道理。我們家這代沒一個男丁,他是把我當小子養的。你看我大姐,哪裡是一個能為家裡拿主意的人。

文笙此時看着表妹,不知怎地,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時候,外頭傳來些響動。可瀅咳嗽一聲,用雜誌敲一敲桌子,說,盧文笙,我怎麼跟你說的,這個句子要用被動態!

崔氏端了兩碗蓮子羹進來,抱怨道:祖宗,教書就教書,哪有你這樣的。虧得笙哥兒好脾性,打板子的先生也沒你一半兒凶!

可瀅便沖她娘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吐吐舌頭。究竟還是一副孩子相。

這一日柜上無事,暑意難眠。文笙晨起,便去圖書館看書。

西澄湖經了徹夜的冷卻,這時還有些許清涼。湖邊安靜得很,間或一兩聲蛙鳴,也是已經叫啞了的。晨風吹來,荷葉翻卷如浪,傳出細碎的聲響。一隻翠鳥立在一莖未展開的葉上,忽然撲啦啦地飛起,箭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處。

文笙沿着湖畔走,看見一個人站在入水的石階上,躬身在一朵荷花上動作着。這荷花初放不久,花瓣還半闔着。走近了,原來正是前幾日見過的青年。青年從荷花里一點點地將一些東西剝出來,放進一個小布袋裡。看到他,朗聲一笑,說,小兄弟,果真是見者有緣。剛製成的好東西,有無雅興同試?

文笙好奇,便問,試什麼?

青年擰着褲腳的水,將布袋小心地放進貼身的衣兜,說,隨我來。

走了許久,經過了教員宿舍,才到了一處院子。有籬笆圍成的院牆,上面爬滿着盛開的蔦蘿與金銀花,濃綠如錦。院子裡有幾隻雞走動,樣態都十分怡然。文笙不免張望,心想這校園裡頭還有這樣的地方,竟好似遠郊的景致。正想着,一頭體型肥碩的鵝,遠遠跑過來,大聲叫喚,扇着翅膀,姿態魯蠻。一個中年人趕上前,對着大鵝呵斥。牠才悻悻地迴轉身走了。

青年人哈哈大笑說,養了這頭畜生看家,竟比一條狗還頂用。中年人也笑答,可不是?惡形惡狀的。先生今天回來得早。

文笙認出中年人是學校的門房忠叔,就向他鞠了一躬。

忠叔點點頭,笑說,這學生真懂禮。如今到處講自由,學生們都像這呆頭鵝,橫衝直撞的。

文笙見院落裡頭,矗立着一幢小樓,雖然殘敗,顏色蝕得辨不清楚,但分明古色古香。門廊上立着兩根石柱。柱礎的形制樸素,圖案是龍鳳雲水。柱上各以小篆鐫着一副楹聯:大道碩猷,君子是則;執敬道簡,古賢之徒。

青年人看他呆呆地看,便說,這「萬象樓」可比學校老多了,是道光年間一個舉人的藏書樓。聽說原先用它藏善本書,後來建了新圖書館,書都搬走了,便沒了用處。邊說邊引他進去。小樓裡頭,黑漆漆的。隱約看見牆角,擺着些石膏的頭像,有的已經殘缺了,慘白着眼眶。後門裡,一個婦人正舉着把蒲扇燒爐子,見他們進來,笑一笑。青年就說,嬸子,麻煩你幫我燒一壺水來。

他們就沿着木梯上樓去。木梯也有了把年紀,踩在上面吱呀作響。青年人讓他腳下小心,一面說,現在呢,這樓就用來堆放教具。忠叔兩口子住在這,我與他們搭個伴兒。

一直上了閣樓,青年人掀開竹簾,請他進去。裡面是個房間,不大,陳設也十分簡單。一張木床,靠窗擺着書桌,一個竹製的書架。書架上倒是排滿了書,又在頂上摞得很高,沉甸甸的有些不堪重負。青年將窗子打開,光線頓時清亮了許多。他說,躲進小樓成一統,是我的一方天地。文笙走到窗前,西澄湖盡收眼底,還看得見紫竹林的一嶺小丘。湖上的晨霧還未散盡,小丘就有些遠山如黛的意思。青年人見他看得入神,便說,如何?也算是「悠然見南山」了罷。

這時門外聽到婦人的聲音,先生,水放在門口了。青年人就說,忠嬸,謝謝你。便出門將水壺拎了進來。

他將貼身的布袋取出來,說,按理是要焙乾的,如今也只有將就,用體溫焐了這一會兒,聊勝於無。說罷將布袋裡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一粒粒的茶葉。青年將茶葉放入一隻陶壺。文笙看這壺,用的已有了年頭,紅潤包漿。禁不住伸出手撫摸了一下。

青年說,這隻老朱泥算是家傳,我一直隨身帶着。沒什麼嗜好,就是茶不離口。說着,便將燒好的水,澆進了茶壺。霧氣繚繞間,忽然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文笙未辨真切,青年已經蓋上了壺蓋。

他從書架上拿出茶盤,上有一對青瓷的茶杯,泛着剔透的光澤。先從茶壺中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說來個「韓信點兵」。旋即倒掉。剛才那股香氣,此時更為馥郁了些。這才斟了一杯,遞給文笙,說,來,喝喝看。

文笙便舉起杯子,嘗了一口,只覺舌尖激盪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說不明的香氣遊動,軟軟地在味蕾上展開。青年也喝了一口,瞇起眼睛,說,嗯,這次的時候算是對了許多。

文笙便說,我六叔最愛喝碧螺春。這原是我熟悉不過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氣,將這綠茶中的甜香濾掉了幾分。到現在我的舌頭還醒着。

青年大笑,說,這「醒」字用的很好。洞庭碧螺人稱「佛動心」,好在醇厚艷美。我卻不喜它回甘甜膩的果香氣。前幾日又讀《浮生六記》。讀到三白錄了芸娘制「蓮花茶」一節,說晚間趁荷花含苞,將茶放至花心,早上花開再取出來,「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就靈機一動,想來個以香制香。其實這茶的製法,是倪元林開了先河,顧元慶在《茶譜》中也記過,只是熏制的手段太過繁複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陳芸的法子日常親切了許多,就拿來一試。試出了心得,要選那花瓣質厚緊實的,才能成事。

文笙擱下茶杯,想想說,我是聽明白了。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聽師父說,茶有真香。這熏茶的道理,畢竟不是出於天然。

青年沉吟道,你師父說的對。這話原是陸羽的。《茶經》里極鄙夷加香的法子,說那泡出來簡直是溝渠廢水。倪元林是薰香聖手,我也不贊成他往茶里加添什麼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曰「清泉石上茶」。茶畢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說起來,這「蓮花茶」的名堂,實是以香洗香。香味間既非成全,也非相剋。只是華服之美,太過喧譁。以素紗覆之,隱約之間,倒另有一番成就。

兩個人便對着窗,靜靜地喝茶。不知不覺,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說,方才說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這個年紀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覺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裡。

青年又給他斟上一杯,說,這事急不來。我也有許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師也說過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臨寫,才知道它的氣理和底蘊。臨到高古的帖,只覺得是好的,以為「老」便是時間的果。我看不見得,眼下這個時代,與時俱進是根本。

茶終於淡了。窗外的陽光濃烈起來,倒襯得室內更為幽暗清靜。青年人說,小兄弟,這茶喝了半日,還不知如何稱呼。

文笙忙答道:小姓盧,盧文笙。

青年口中重複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見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說,毛先生。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紀,規矩倒很多。罷了罷了,先生不敢當。我虛長你幾歲,就叫一聲大哥吧。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笙說,我是襄城人。

哦?青年眼睛一亮,說,襄城倒真是人傑地靈。說起來,我有個同門師弟,也是襄城人,若論才分,堪稱我輩中翹楚。不是自謙,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談起,少年寒微,多虧恩師知遇,方得今日。如此,這位吳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吳先生?文笙脫口而出,大名可是吳清舫?

正是。克俞也不禁驚奇,說,你知道他?

文笙自然興奮難抑,說,豈止知道,我前日說的開蒙老師,便是吳清舫吳先生。

難怪了。克俞說,聽你那天談畫的見識,我本該想得到。真是造化了。來來,我們以茶代酒。

因為這一層,兩個人頓時親近了許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慶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國立藝術院習畫,年初由四川輾轉來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