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四章 清明 · 一 線上閱讀

馮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情,很快便傳遍了襄城。

人心惶惶間,漸有些草木皆兵。

這一日雲嫂從外面回來,嘴裡說,我的主,馮家在四民街的房子,進進出出都是日本兵。門口還有兩個小鬼子站崗。

又壓低了聲音說,我看見他們家的老三,戴了維持會的臂章,低眉順眼。淨頭淨臉一個年輕人,這造的是個什麼孽。

說完了,雲嫂就闔了雙眼,在胸前畫十字。自打在葉師娘那裡受洗,雲嫂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在胸前不停畫十字。

昭如嘆口氣說,這四民街的房子,原先不是說賃給日本人開店的嗎?怎麼就住上了兵。

秦世雄恰好進來,手裡拿了新的貨樣,要給昭如過目。聽了這話,便說,這開店當初也恐怕只是個幌子。依馮家的氣勢,可是容易就範的?如今把柄落在人手裡,也只有聽任擺布了。先毀了他的頭面,殺一儆百。

昭如站起來,走出去。看見兩隻燕子,正銜了泥,在屋檐底下築巢。瞅見了她,先停下來,打量一下,啾啾地叫了兩聲。便又上下翻飛,兀自忙活起來,不再理會。

這年的春天來得遲。說是「吹面不寒楊柳風」,後院的柳樹發了新芽,嫩黃裡頭已泛綠,擺動成了一片。街上的人,還都捂着灰撲撲的老棉襖,捨不得脫下來。

盧家上下,日子雖過得不輕省,但總算又有了些氣象。盛潯寫信來,說開了春,想接文笙到天津上學去。如今的教會學校辦得都不錯,他三丫頭剛考進了津西女中去。笙哥兒也大了,男孩子的眼界,更要開闊些。

昭如便覆信說,眼看着就到了清明,算下來,是家睦的十年祭。等事情辦完了,笙兒再去不遲。她也琢磨着,要將姐姐的衣物,遷去梁蔭與石玉璞合葬,也讓兩口子囫圇團聚。姐姐無兒無女,到時還是由笙兒送靈罷。

清明這日,太陽莫名地烈。昭如一家坐在馬車裡,都熱得不想言語。到了城門口,又給日本人盤查了許久。裝了金箔元寶的包袱,生生用刺刀給挑開了,散落了一地。

到了羅熙山,已經臨近中午,卻又無端地陰了下來,冷颼颼的。家逸便說,天有異象,這世道,是祖宗都看不過眼了。

說起來,這裡並無盧家人的遠祖,至多是盧老太爺和他的堂弟,因此墳地並無太大規模。魯地人安土重遷,講究落葉歸根,再如何漂泊,身後是要回原籍入祖墳的。也不知何時開始,襄城裡的山東人,立下了一個規矩。既來之,則安之,出來的子弟,百年後就此入土。是落地生根,也是為老家開枝散葉的意思。最初是由幾個開明的商賈人家發起。久了,約定俗成,這羅熙山下漸漸聚集了幾個魯籍望族的私陵。為解同鄉生老後顧之憂,齊魯會館後又在附近置辦了兩處義地。盧家因是後之來者,墳墓正在這義地附近,是有些邊遠了。

待走到家睦的墳前,卻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默然立着。昭如認出是吳清舫吳先生,便輕輕喚一聲。吳先生迴轉了身,對昭如拱一拱手。

昭如行了個蹲安,說道,真難為先生,年年來看望先夫。

吳先生看見昭如身邊的文笙,捻一捻鬍鬚,微笑道,笙哥兒長成大小伙子了。盧兄應安慰得很。

昭如端詳吳先生,還是以往泰然的神色。人卻見老了不少,原本花白的頭髮,如今蒙上霜雪一般。身上是件顏色不甚潔淨的舊長袍。頎長的身體,因為瘦,竟有些撐不起衣服,虛虛地搭在了肩膀上。

說起來,許久不見,這其間彼此的顛沛,盡在不言中。昭如聽說,吳先生這段日子,也很不好過。一來為人性情澹和,自比檻內人中的檻外人,名士氣是頗重的。世道治亂,便都不在話下。年初城中盛傳,他為了看一個新造的園子,赴了馮府的茶會,多少令人不解。卻不知日本人慕其名,五次三番上門索畫,吃了閉門羹。而後日人以非法集會為由,關了他的私學。雖知何患無辭,吳先生設帳十年,心中實在不忍。聞說馮明耀是個在城中說得上話的人,欲央他調停。然而一見之下,便明其心志。道不同,不相言語。

家睦墳前擺着一壺「花雕」。吳先生躬下身,倒了一杯,灑在地上。又給自己斟滿,說道:

這一年一節,我與盧兄小酌,說說話。原本是我看他,到頭來卻成了他勸我。人如螻蟻,是說給自己聽的,終還是有些不甘心。最後都是黃土一抔,這才是根本。

說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方作揖道,耽擱夫人了,老夫告退。

昭如為家睦擺了供,燒了紙。讓文笙跪在墳前。想起這一年的過往,臨來以為自己會有說不完的話,可此時此境,張一張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是跟文笙說,給爹磕頭。

文笙便老老實實地磕頭,一個接一個。昭如眼神木着,竟忘了讓他停下來。半晌,雲嫂在旁拉住了文笙,說,我的主,太太,這麼磕下去,哥兒可要磕壞了。老爺九泉底下,也要心疼。

昭如這才醒過神,一遍遍撫弄着兒子發紅的額頭,眼底酸得發痛。

待要走了,昭如站起身,看天上的烏雲已散去,暮色卻重了。她看着秦世雄道,去看看你叔叔和嬸嬸吧。今年,也不知有沒有人給他們燒紙了。

秦世雄眼睛一紅,對着她跪下。

秦家去年為避亂遷到了貴陽去,怕也是回不來了。昭如記掛着秀娥兩口子。

秦家的墳地在西邊,又是一番奔波。據說這西麓的風水是極好的,因此墳墓便更為擁促些。

回來的時候,途經一處,卻豁然開朗。這家的墳塋整飭闊大,面南背北,建造成了陵園的樣式。迎面立了漢白玉牌坊,青磚甬道的兩邊,跪着石頭的馬和羊。甬道一徑通到最高大的墳冢前。後面的墳墓以扇狀排開,整整齊齊,蔚為壯觀。

家逸便說,這祖墳,將千秋萬代的穴位都留好了。八字隴,懷抱孫。再挑剔的堪輿,都看不出毛病來。馮家如今再不濟,這排場可是他人能有的。

文笙卻在一個小土堆前停住。這土堆並不在馮家眾多的墳墓中,靠邊上孤零零的。他見一個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跪在土堆前,正喃喃地說話。她看上去不過十來歲,臉上的淒楚,卻是他這個年紀還看不懂的。

女孩捧起一把土,緩緩地撒在墳頭上,站起來。

她看見他,愣了一愣。

文笙覺得她似曾相識。一股力量讓他開了口,你是馮家的人?

女孩點點頭,望着他。

文笙的眼神不禁有些躲閃,目光轉向了墳堆。女孩昂起頭,說,這是我二姐。

他覺出她的口氣中,有一些勇敢的東西,破碎了表情的淒楚。

他沉默了一下,終於問,你姐的墳為什麼不和家裡人的在一起?

女孩說,她沒有出嫁。按禮她應該埋在婆家的墳地里,可她沒有婆家,只好埋在娘家邊上。

這時候,一個中年的男人走過來,說,楨兒,走了。

女孩埋着頭,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臉,對文笙說,你還放風箏麼?

風馳電掣一般,他想起了她來。他在城頭上放着一隻墨藍色的「鳳頭鴉」。她靜靜地看,她對他說,我認得你。

是那個女孩兒,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她長大了,蒼白的臉色,柔美卻黯然的聲線,都是陌生的。可是,聲音里的勇敢還是她的。

女孩回過頭去。他看見她粗黑的髮辮,在月白色的背影中跳動了一下,很快地遠去了。

多年以後,談起這次與文笙的偶遇,仁楨總是有些失神。

她說,那天家裡人都已經下山去,只有她一個,執拗地要留下來,想多陪陪她的二姐。當她看到文笙,一時間,覺得有許多的話,想說給他聽。待要說出來,卻突然發現,自己對面前的人幾乎一無所知。在此之前,她在這個家裡,已經保持了長久的沉默。

明煥牽了仁楨的手,往山下走去。他覺出女兒的手,有些涼,不禁握得緊了些。在某一個當下,父女兩個,不約而同地停下了。他們看着西方通紅的夕陽,慢慢地下墜。所經之處,將雲彩燒成火一樣的顏色。堆棧映照,浮游生姿。這景象美得炫目而不真實。他們都沒有挪動步子,斂聲屏息。似乎一點點的聲響,都會將這美在頃刻間擊碎。

仁楨終於側過臉去,靜靜看着自己的父親。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生長,與這個男人久未有如此親密與默契。她很小聲地說,爹。

明煥也看着她,不同於平素神色的游離,目光十分專注。他看到小女兒的面龐籠罩在霞光中,清晰明澈,已脫去了孩子相。而眼睛中倏然而生的,是他所未知的東西。他心裡一陣發空,嘴巴動一動,說,走吧。

父女兩個進了城,暮色蒼茫。他們在老城牆根兒的一個豆腐腦攤子坐下來。原本是要收攤兒了。攤主是對夫婦,看這一老一少,坐定了,並未有要離開的意思。大人說,兩碗豆腐腦,蔥花,醃白菜末,多香油少辣。小的沒有說話,只是端坐着,形容是讓他們喜愛的,神色卻戚然。女的悄悄說,你看這孩子穿的衣裳,料子真好,怎麼這麼素?男的說,開門做生意,管這些幹嘛呢?女的就又問,你說,她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還是城東書寓的小先生呢?男的便說,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