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四章 姐姐 · 一 線上閱讀

待仁楨的病完全好了,已經快到了年關。

馮家的氣氛,按說比往年是清淡了許多。這時候竟然也有些熱鬧。三大爺明耀大約是要做給外人看,也是重振家聲。今秋將祠堂又翻了新,「錫昶園」往南又擴了十畝,引了禹河的水進來。在水流交折之處,設了一道月門,借四時之景。門上有「枕溪」兩個字,兩旁則鐫了晦翁的對子「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三大爺為此很是得意。說一字得宜,滿盤皆活。上善若水。這家裡,就缺些水來沖刷沖刷,省得烏煙瘴氣。

娘姨孩子們,自然是最高興的。屋外頭,無端多了一個小蘇州。來年開春植些荷藕,入夏便可魚戲蓮葉間。明耀卻是等不及,他是個講排場的人。這園子落成,便邀了遠近友好,並城中名流一聚。美其名曰「茶會」。這便有了些新派的意思,說明自己並非老朽。來的人裡頭,郁龍士是明煥的故交,便尋他敘舊。明煥想仁楨初愈,帶了她同去散心。走進園子,卻見龍士正與一老者相對談笑。老者面目清朗,一問之下,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吳清舫,頓時肅然。吳先生拱手,小老兒素不喜熱鬧,卻極好園林。這一回聽聞府上新造了竹西佳處,心癢難耐。一見之下,果真不同凡俗。見便見了,就此別過。

這時候,卻見明耀遠遠走來,對吳先生作了個長揖,說,先生既來了,可不能就這麼走了。先前馮某數次求畫而未得,這次造了園子,倒真請到了先生。先生若不留下丹青寶跡,怕是負了如此良辰美景。

吳清舫推託不過,便被迎到院落中庭。這時已近戌時,氣候寒涼。因四面燒起炭火,眾人並不覺得冷。現在更是興酣,都起了雅趣。中庭里已擺了一條案幾,紙硯筆墨俱備。吳先生立於台前,沉吟一下,便提筆揮毫。不多時,便見紙上現出了一個形象,十分喜人。原來是個大肚子農夫,倚在麥秸垛旁歇息,半瞇了眼睛,看上去寫意得很。眾人嘖嘖稱讚。吳先生舉頭一望,見半空是一輪圓月,在寒素中格外白亮,便微微一笑,略用皴筆,將這月亮繪於紙張的空白處。這農夫,便似在賞月了。

明耀便一拍巴掌,說,今日得見先生的功力,寥寥數筆,躍然紙上,真高人也。又回首向郁龍士說,虬正兄,依我看,吳先生佳構,若得你字,便是珠聯絕品了。郁龍士略皺眉道:我本不敢造次,可在先生筆意中,看出一則畫謎等人來解。我便題一句隱字詩,算是破題。說罷,筆走龍蛇。眾人看他題的是:「浮生半日得偷成」。

吳先生捻須大笑道:龍士知己也。眾人再一看,回過神來,知道隱的是一個「閒」字,也紛紛叫好。

明耀便道,時節紛亂,若得閒情逸興,也是人生的大歡喜了。我便是要好生裱起來,懸掛中堂。先生的潤筆,稍後定敬奉府上。

吳先生便說,且慢。這畫既成,我本用於自勉,無意鬻售。承馮老爺看得起,饋贈無妨。只是有個條件,若不然,小老兒自是滾動條而去。

吳清舫的怪脾氣,這城中都知道一二。但聽他這麼說,多少有些煞風景。便也都替馮明耀捏把汗,怕他面子上下不來。

明耀臉色動一動,究竟還是堆笑道,先生但說無妨。

吳清舫便說,這畫裡的字,給龍士解了,究竟隱於詩中。府上諸位,若可不賴言語,將這謎底釋解,此畫吳某立時拱手相呈。

眾人便覺他是刁難。也有自覺聰穎些的,便說,「閒」字是「門」中一「月」。有了這兩樣物事,便可破解。

這園中,原就有個拱門,園中景致,盡數攝入。可偏這天上姮娥,千仞之遙,是如何也借不來的。紛紛覺得棘手,有人就訕笑,說這大富之家,究竟叫這窮畫師給將了一軍。

這時候,人們卻未留神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端了一隻水仙盆,走到拱門前,小心翼翼地擱下。

然後大聲說,先生,我破了你的謎,這畫是要送給我麼?

眾人循聲望去,看見站在門裡的,正是馮家四爺的小女兒仁楨。

吳先生大笑,說,好,君子一言九鼎。我倒看是怎麼個破解法。

仁楨便輕喚他過去。吳先生只一看,便對仁楨鞠了躬,又走到明煥跟前,說,令愛聰慧過人,吳某輸得心服口服。

眾人便圍上去,看水仙盆里,是滿滿的一汪水。那水裡,正是月亮明晃晃的一輪倒影。

一番酬唱,吳清舫告辭。卻又止步,折回對明煥夫婦道:這城中幼小,見過不少。可這讓老朽心有所動的,卻是寥寥。令愛今日讓我開了眼界。多年前倒是有個金童,怕是現在也長得很大了。

因這園中的工程,前院裡的暖房便也拆了。說老太爺留下的東西,這時候有些不倫不類。自然還是明耀拿的主意。外面的時局管不着,家裡他總是可以做得了主。有念舊的人言語了兩句,他便正色道,那暖房裡的花草,也好移栽出來,見一見光。不然這時日久了,局在這么小個地方,還不知會育出什麼藤精樹怪。

仁楨也看着這家裡大小的變化,並不覺得有什麼興奮。人還是那些人,偶爾聽見他們談起二姐,當面一百個奉承。轉了身去,說什麼的都有,也不避小孩子。連帶着說起四房,就「哧哧」地笑着敷衍過去。

年初六那天,仁楨正在仁珏房裡玩兒。門帘子掀開,進來一個婦人。仁楨認出是三房的人,常年陪在三大娘身邊的。 那婦人道了個萬福,說,我們太太請三小姐過去說話。

仁楨就笑說,年過了一半了,莫不是又要給上一份壓歲錢?三大娘手可真闊。

婦人沒言語。

仁珏看了看她,略思忖一下,牽了仁楨的手站起來,也好,我也給三娘請個安去。

婦人的聲音就有些冷,我們太太請的是三小姐過去。二小姐快要出閣了,太太還望您好生歇着。眼下家裡人稠,也不宜多走動。

仁珏便道,三娘是不歡迎我了?

婦人便闔一下眼睛,說,二小姐識大體,不會為難我們底下人的。

仁楨就放開仁珏的手,說,姐,沒事,我看三娘也捨不得吃了我。我去去就來。

仁楨隨婦人走到三房的院落。並未進正廳,而是拐到了西廂房。

進了房,看見三大娘馮辛氏正端坐着等她。房裡另有幾個形容粗壯的女僕,眉眼都很生。房中央擺着個怪模樣的椅子,高背,椅面也搭得像空中樓閣,不知是要讓誰坐的。

仁楨正好奇。三大娘站起來,說,這一過了年,楨兒就是大姑娘了。

仁楨跟她請了安,說,我一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馮辛氏點點頭,說,大姑娘,就得有大姑娘的樣子。三娘今天,就來教一教你。

這話說完,她便使了個眼色。女僕一擁而上,將仁楨抱起來,擱在那椅子上。兩個架着她的胳膊,剩下的脫掉她的鞋襪。

仁楨突然間就動彈不得,聰明如她,見這陣勢,已然明白了。到底是小孩子,還是驚慌。她掙扎了一下,眼看一個女人開始使勁揉·捏自己的腳,不禁大喊起來,三娘,我們老師說了,政府早發了布告,禁止女人裹腳。你不怕給告了官去。

馮辛氏冷笑一聲,說,天下有天下的規矩,我們馮家有自己的家規。我活了這幾十年,見天下的規矩一天三變。我們馮家的祖訓何時變過分毫。待你大了,就知道三娘是為了你好。

仁楨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看到女僕正將自己的四個腳趾使勁窩進腳心裡,然後扯起一尺白布,就要裹上去。仁楨終於痛得哭喊起來。她蹬着雙腳,一下將女僕蹬倒在地上。女僕也不惱,嘴裡訕笑,三小姐人小,腿勁兒倒挺大。將來的姑爺可要受苦了。

仁楨忍不住罵她,瞪圓了眼睛喊道,我娘不裹腳,我二姐也不裹,你們休想碰我。

馮辛氏有些動怒,一氣站起來,說,有你娘這樣的娘,才教出你二姐這樣的閨女。讀了一肚子的洋墨水,到頭來還不是給人做小!你終要嫁出去。若不是為馮家的門楣,我哪來的閒工夫管你。

一邊對女僕們大聲說,一群廢物點心,還愣着幹什麼。

仁楨眼見着自己的腳,被白布一層層地裹上了。她嘴唇發着抖,眼淚珠串似的流下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嗓子啞了,喊叫也漸漸成了哽咽。

馮辛氏倒舒了口氣,強擠出一個笑。

然而,當女僕捧起她的另一隻腳,要如法炮製,她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大喊了一聲:娘。

這一聲,將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

門「呼啦」一聲被推開了。

人們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看見老管家慌慌張張地進來,說,太太,不好了。咱們的宅子給日本人圍起來了。

馮辛氏啜了一口茶,不屑地說,多大的事,眼下全城都是日本人。左不了又是來要東要西,老爺知道了嗎?

老管家壓低了聲音,這回不一樣,他們說,咱們家有人通共。

仁楨聽到茶杯落在地上的一聲脆響。碎瓷崩裂的聲音伴着她的疼痛,被放大了。

馮辛氏站起來,似乎站得不太穩當。她撐着桌子,說,你跟老爺說,我這就過去。

仁楨看着馮辛氏的背影消失,從椅子上艱難地跳下來。着力正好在彎曲的腳趾上,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的跟前是手足無措的女僕。她們看着這個幼小的女孩,兇狠地撕扯着腳上的纏足布。由於針腳密,她咬緊了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