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四章 秘密 · 二 線上閱讀

她抬起右手,在燈光下端詳。這是一個完美的傷口,因為伴隨了燒灼,邊緣粗糙醜陋,皮膚外翻,便掩藏了刀口的刻意。一些血液已經凝固,而另一些正汩汩地混合着黃白色的組織液,向外滲透。黑紅色的肉,像經年的壞疽。她將手放在水中,這時候才感到了隱隱的痛。當這痛越來越劇烈的時候,她在心裡產生了一些快·感,同時呼吸急促。她將手抽出來,匆促地擦乾淨。咬緊了牙齒,沒有作任何的處理。她知道,冬天並不是一個容易感染傷口的季節。但是這一夜的時間,加上合適的溫度。以她虛弱的體質,並不是一件難事。

第二天中午,仁楨看見二姐應聲推開了房門。仁珏右手上纏着繃帶,臉色虛白,頰上卻泛出一抹桃紅色。她微笑着執起仁楨的手,說,走,我們去見夏目醫生。仁楨在心裡抖動了一下,沒有說出話來。她緊緊握住了姐姐的手,那手心裡是滾燙的。

因為天陰,診所里光線暗沉。夏目醫生瞇了瞇眼,望着馮家四房的二小姐仁珏,禁不住去辨認。在馮家的女眷中,這二小姐是他的稀客。所以他記得很清楚,他唯一一次為這女孩診病,是因為她初次來潮。他不知道在這個女孩的成長中,那次沒有經驗的痛,還留有多少記憶。他只是記得,在診病的過程中,這女孩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只是頭上不斷滲出細密的汗珠。偶爾與他對視一下,眼睛便垂了下去。

現在,二小姐就坐在自己眼前,已經長大了。若非仁楨在場,他應該認不出她來。因為她與家中任何一個女人,都不相似。並非指眉目,而是神情。她仍然是年輕的,但是眼神中卻沒有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憧憬或茫然。作為一個病人,她顯得十分鎮定。

他看着仁珏將手上的繃帶一層層地解開,立即聽見了仁楨的驚叫。他在心裡也吃了一驚。僅僅目測,這姑娘手上的傷口,是十分嚴重的燒傷。他心裡判斷,三小姐仁楨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傷口。而這個更小的女孩子,卻也立即安靜下來,同時憂心忡忡地看一下姐姐,又望了望自己。

沒有等他詢問,仁珏已經開口。她說,醫生。昨天不小心碰到了火鉗。你知道,我們的傭人真是不濟事。燒得通紅的火鉗,就擺在地上。我又一向不仔細。本來覺得沒什麼,直到今天發起燒來。

夏目醫生看着她,很清楚她在撒謊。因為他在這傷口的燒灼的表皮深處,清楚地看到了銳利的刀口,並且相當整齊。他聽着這女孩,用略帶抱怨甚至絮煩的聲音,在為這個不平常的傷口掩飾。但她的眼神,仍然是鎮靜的,內里沒有任何起伏,哪怕是流動。

他很仔細地為她消毒,將壞死的皮膚剝除,同時體會着這傷口的蓄意。他不禁在心中揣測。或許這是一次半途而廢的輕生,為何卻切在了虎口上,靜脈近在咫尺。或許是一種威脅。中國的每個大家族,總是有着各種令人解釋不透的雞零狗碎。他這樣想着,不由自主地搖了頭。

醫生,嚴重麼?仁楨問。夏目看得出,三小姐的關切是真實的。她並非一個完全的知情者。他一麵包紮,一面故作輕鬆地說,不嚴重,可能醫生要給你姐姐螫上一針。

他做了一個打針的動作,然後對仁珏說,二小姐,傷口有些感染,為免意外,我會給你打一些盤尼西林。

夏目醫生回過身,打開藥櫃。用隨身的鑰匙,打開了一隻保險箱。他隱隱覺得身後有一雙眼睛,盯緊了他。他迴轉了神,兩個女孩兒卻都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從藍色的小盒裡,拿出一支針劑,稀釋,然後對仁珏說,這是新藥,見效很快。

當這些液體注射進仁珏的皮膚。夏目注意到二小姐青白的嘴角,抖動了一下。同時眼裡泛出了一些光芒。

當他完成了這些,對仁珏說,恐怕,接下來的幾天,小姐還要再打幾針。

她看見仁珏皺一下眉頭,然後說,醫生。這盒盤……我是說這盒藥,能不能交給我。

夏目醫生並沒有來得及作反應。仁珏撫了一下胸口,然後說,我真的太怕到診所來。我聞了這裡的味道,胃裡就直泛噁心。你知道,我們家的盧叔,因為老太爺中風的事,已經被你訓練成了半個護士。打針什麼的,不在話下。

夏目醫生將目光移向這個姑娘,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後將這盒管制的處方針劑放到了她手裡,說,好,盧叔我信得過。一天一針,別忘了。

臨走的時候,他對仁珏姐妹鞠了一躬,輕輕說,二小姐,聽說你前些年在杭州讀大學,應該快畢業了吧。

仁珏點點頭。

看,你姐姐是馮家的第一個大學生,真是有出息。楨小姐要加油啊。夏目醫生溫存地笑了,然後撫摸了一下仁楨的頭,好像一位慈愛的長輩。

晚上,仁珏將那些西藥,一瓶一瓶地用油紙包好,然後放進一隻「永祿記」的點心匣子裡,連同那盒盤尼西林。當她做完了這些,聽到不知是哪房的孩子,在外面呼喊起來。然後是更多的孩子的聲音。

她站起身,推開了窗子。原來,外面下起了雪。

她將手伸出去。雪花飄散下來,一陣緊似一陣。落在手心裡,一陣涼,卻又很快地融化了。沒化的,是落在了緊緊纏繞的繃帶上,彼此便凝結起來。她出神地看着它們,慢慢地透明、堅硬,融為一體。

又一年過去了。她嘆一口氣,想起許久前回家的那個晚上,分明也是這樣大的雪。她笑吟吟地站在妹妹的身後,蒙住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回家,會是什麼樣子呢。她使勁地搖了搖頭,將這些念頭從頭腦中驅逐出去。這時候,一陣風颳過來,帶着乾淨的寒冷,打在她臉上,讓她清醒了一些。她愣愣地在風中待了一會兒,將窗子關上了。

黃昏,仁楨手裡捧着點心匣子,站在「永祿記」的門口。人們行色匆匆,並沒有留意這個剛剛放學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到底有些緊張,手心裡滲出薄薄的汗,眼睛卻遙遙地望着遠處的鐘樓。她在等待五點鐘。

還有十分鐘。大鐘上的指針,慢條斯理,似乎看不出任何的行動。長了這麼大,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度日如年。她將自己的手緊了緊,彷佛這樣就可以將這匣子保護得更好。她甚至有些想打開匣子,查看一下裡面的東西還在不在。那些錢,貼着自己的心臟,或許會更安全些。

她索性讓自己放鬆下來,將目光移向路上的行人。她很確信的一點是,在這些行人中,必然有一個也在觀察着她。也在等待着五點鐘。然而,她不知道那是誰。有些人偶爾放慢了腳步,眼睛掃到了她的身上,但很快也就離開。對這女孩兒的有些焦灼的神情,不以為意。他們想,大概等父母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吧。仁楨在他們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期待與被期待。於是她感到了一陣鬆懈,神情因之茫然。

她望着這條熟悉不過的街面。即使是作為一個小姑娘,也看得出一些變遷的痕跡。五年前的石板路,澆築了水門汀,變得平整灰黯。對面的「老祥記」布莊,門臉兒粉刷成了亞麻色,門口是一張招貼畫,上面是個穿旗袍的妖精一樣的女人。賣的多是青島和上海過來的洋布,艷麗挺括。隔壁的「鳳泰」茶館,早已經沒有了。改成了一間咖啡店,是個德國人開的,現在也易主東洋人。女招待們,卻都是中國人,聽說一些是女學生在做兼職。放着怪裡怪氣的音樂。不過裡面的雲石蛋糕,是頂好吃的。就連「永祿記」,也在包裝盒上加了洋文。她低下頭,慢慢地念,Good Eating, Good Life。

這時候,街上出現了騷動。人們有些避閃。仁楨看見,一些穿着黃色軍裝的士兵,踏步而來,面容嚴肅。他們肩上背着刺刀,在夕陽的光線中,閃着紅亮凜冽的光。他們的身後,卻是兩個女人,踏着小碎步,緊隨其後。女人的臉上塗着慘白的粉,一直塗到頸項,因此辨不清面目。然而唇卻是血一樣的顏色。她們穿着華麗的和服,佩戴着繁複的裝飾,猶如夏目醫生送給她的女兒節玩偶。與這灰撲撲的街景,多少有些不襯。仁楨禁不住將目光留駐在她們身上。其中一個女人注意到這孩子的神情,竟笑了一下,然後用一把精緻的摺扇掩住了口,與旁邊的女人耳語。兩個人,就都嘈嘈切切地輕笑起來。然而,她們並未因此而放慢腳步,木屐細碎地踩在水門汀路面上,發出遲鈍清晰的聲響。

仁楨遠遠望着她們的背影,耳畔忽地敲起了鐘聲,裊裊迴蕩。她愣一愣。又響了一聲,她這才反應過來,警覺地張望了一下。然後快步走到「永祿記」的門口靠左的石獅子旁邊,擱下了那隻點心匣子。

「放下後,轉身往前走。不要回頭看。」她記得姐姐的話,快速地將自己湮沒在了人群中,向街的盡頭走過去。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回了一下頭。

石獅子旁邊,什麼也沒有。點心匣子消失了。

她揚起脖子,使勁張望了一下。街面上的人群,似乎突然間寥落了許多。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挪動步子,走到獅子跟前,將手伸進了獅子的肚腹間,掏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塞進書包里。

以後的一個月里,仁楨陸續地完成幾次同樣的「任務」。她已經相當地得心應手。甚至於,她不忘在等待的時候,先走進「永祿記」,買上一塊桃酥,放在嘴裡慢慢地嚼。這使得她手裡的點心匣子,變得更為恰如其分、有模有樣了。

冬至快要到來的時候,仁涓終於決定了主意,離開娘家回修縣去。

她強打着精神收拾行囊細碎,一錯眼,卻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是仁珏。

二妹,你坐。她想笑一下,卻不自覺地將這笑容在心裡碾碎了,吞咽下去。手裡也並沒有停。

一隻皮箱填滿了,她蓋上,發狠似地壓了壓,卻扣不上。她有些喪氣地低下了頭。仁珏不禁問,這些活兒,怎麼不讓底下人做?

仁涓說,都打發出去買東西了。快過年了,婆家始終還是要應付。我在那裡,有什麼意思,還不就是活個馮家的面子。

仁珏走過去,將箱子打開,零碎拿出來,重新擺放了一下,然後扣上了。

呵呵,你倒是什麼都比我強。仁涓坐定了,聲音有些氣喘。

仁珏看着大姐,這兩年其實是現出些老態了。渾圓的面龐,原先是富貴相的,現在卻有些浮腫。眼袋也鬆弛了。鬢角間閃爍過一絲白髮,她突然間有些不忍。她讓自己定一定神,問道:姐姐近來好麼?

好,怎地不好。我現在是心寬體胖。仁涓拎起手中一件黑色的絲絨旗袍,說,生了孩子,都穿不上了。你看這做工,「瑞蚨祥」就是不一樣。二妹,留給你吧。

她放在仁珏身上,比一比,笑得似是而非。仁珏知道,對於自己的出現,她自然百感交集,連敷衍的情緒也沒有了。

當姐妹兩個,都漸漸沒話可說。仁珏咬咬唇,說出一句,聽說姐姐最近有些為難的地方。

瞬間安靜下來。仁涓警醒地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仁珏,蠻蠻,你不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仁珏略略偏一下頭,說,這話說的。無非是娘姨們亂說罷了,姐姐也不要往心裡去。

仁涓有些頹喪地扯住自己的衣角,苦笑道:真是好事不出門。

兩個人都沉默了,卻突然對視一下,眼睛裡有內容,彼此好像都有話要說。終於還是仁珏先開了口,姐姐,只是,往深里想一層,總要有個法子才是長遠的。

仁涓就有些失神,苦笑一下,說,我一個笨人,能有什麼辦法。擺平了下去,落了滿世界的抱怨。我現在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

仁珏便說,姐姐這話差了。人一輩子長得很,現在說什麼都太早了。要我看,姐姐算是個有福的人。

仁涓將一件披風折一折,折亂了,卻又抖了開,說,人的福分是註定的,多一分都不是你的。當年我嫁進了葉家,人人都說我好福氣。可這本不是我的,合該現在成了眾人的笑話。蠻蠻,說起來這件事,因為累了你,我其實沒有一天安心過。

仁珏本是笑的,這時候笑容便僵在了臉上。掛下來也不是,她覺得嘴角上,有些牽扯的酸痛。

仁涓卻繼續說,二妹,其實我想你也來葉家,掏心窩子說,一半兒是為我自己,一半兒真是想你進來後,能讓我這做姐姐的盡一點本分,也算是個彌補。可是,如今這個人,不要也真就罷了。

說到這兒,仁涓就嗚咽了,紅了眼窩兒。仁珏一咬牙,慢慢地說,姐姐又知道我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