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四章 秘密 · 一 線上閱讀

這時候的仁珏,在家裡,能說上話的人,更加少了。倒是仁楨,每天還是去房裡看她。

以前她多是挑了一盞燈,讀書,或是習寫趙孟俯。這時候,手裡多了一樣東西,卻是和才女的形象不大相稱的。仁珏手裡多了幾支竹針,膝蓋上是一本針織的圖譜。仁楨看拿慣了筆墨的二姐,將這竹針與大紅色的毛線,比比劃劃,繞來繞去。繞了半天,拆了,「哧哧」地線都散開了去。又從頭開始。一來二往,自己先要放棄了。仁珏嘆了一口氣,說,真是行行出狀元,平時只覺得那些娘姨,嗑着瓜子拉着家常,飛針走線。也不當一回事,現在可真知道艱難了。

仁楨閃了閃眼睛,就問,姐,你怎麼想起要打毛線。

仁珏想想就說,閒着也是閒着。

仁楨便又問,這是要打給誰呢。

仁珏沒答她。而是站起身,從椅背上又取下一綹毛線,招呼了仁楨過來,讓她幫着纏線團。

兩個人一邊纏,一邊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問起仁楨的功課。仁楨就說,悶得很。昨天教務主任到了班上來,說下學期要開一門日語課。我在平四街聽到那些日本孩子說他們的話,像是老鴉叫一樣,一點都不好聽。

仁珏笑了,停了手中的活兒,聽她講。

仁楨就說,上國文課的,現在是個老先生,一口寧波腔。

她便站起來,搖頭晃腦地念,「滋滋為滋滋,不滋為不滋,斯滋也。」

仁珏狠狠愣了一愣,也聽明白,她在學先生念《論語.為政》。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仁楨看了她老半天,直到這笑聲停下來。仁珏點一點她腦門,說,小丫頭,這學堂里的先生,都給你敗壞光了。

仁楨小心地張了張嘴,說,二姐,好久沒見你笑過了。

接着又說,范老師走了後,我們連音樂課都沒有了。

聽到「范老師」這三個字,仁珏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仁楨看見她手上的紅線團滾落了下來,慢慢地,滾到自己的腳邊,又繼續滾過去。

仁楨就放下手裡的線,去追那線團。這時候,影影綽綽的歌聲,卻響起。怯生生地,「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仁珏的聲音輕細,又有些五音不全。這麼多年,仁楨都不曾聽過她的歌聲。而這時候,她唱着這首《送別》。以一種連她自己都訝異的堅持,將這首好聽的歌曲,唱得支離破碎。仁楨記得,那天,仁珏和她一同去參加高班生的畢業禮。正是范老師,帶着大家在唱這首歌。高亢明亮的歌聲,當時在禮堂里迴響,並沒有離愁,更多是憧憬中的未來。

此時,仁楨看着昏暗中的二姐,以一種肅穆的神情,在唱這首歌。一縷光線,照在她的臉上。青白的臉,浮現出雕塑般的明暗與色澤。不知為什麼,仁楨有些害怕,又有些痛楚。而這些感覺,對她而言,都並未有來處。

她慢慢地和上去。她的清晰的、有些柔軟的童音,將仁珏的旋律中那些破碎的間隙,慢慢地填補,充滿。竟是姐妹兩個都覺得有些悅耳。她們似乎受到了某種誘·惑,一遍又一遍地,將這支歌曲唱下去,再唱下去。

直至多年後,仁楨也並不知曉。在這歌聲里,仁珏對自己的小妹妹,產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賴。

仁珏也沒有想到,他們彼此之間的信任,是由妹妹對她的跟蹤開始。

這一天下學,仁楨在校門口等小順。這時候,同班的鐘斯綺卻走過來,小聲說,馮仁楨,你們家沒出什麼事吧。

仁楨將書包在懷裡緊一緊,沒理會她。對這個同學,城北琉璃廠鍾老闆的女兒,她總有一些冷淡。儘管她很清楚這孩子對自己的追隨。鍾斯綺其實十分漂亮,稱得上天生麗質。但是,仁楨認為,她並沒有善待她的美,包括將劉海用火鉗燙成了捲髮,也包括將一手的指甲染成了滴血的顏色。都讓仁楨覺得,她並沒有資格成為自己的朋友。然而,鍾斯綺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嘆了一口氣,然後說,看來你們家真的是窮了,要靠當東西了。

這句話,讓仁楨無法無動於衷。她猛回過頭,定定地看着這個同學,然後說,你在說什麼?

鍾斯綺被她有些嚴厲的眼神嚇得吞吐,但終於還是說,就在,就在我們家門口的「裕隆押」。我看見你二姐,去當東西。好幾次了。

仁楨心裡「咯噔」一下,但是她還是讓自己鎮靜下來,說,我二姐根本就不出門,你看錯人了吧。

鍾斯綺咬咬嘴唇,很肯定地說,就是你二姐,她圍着圍巾,可是我認識她的眼睛。

一個星期後,仁楨親眼看到二姐仁珏走進了這間門面有些破落的典當行。仁珏穿了一件式樣老舊的棉袍,圍着很厚的圍巾,刻意將頭髮盤了一個髻。看上去只是個家境貧寒的婦人。她手裡的藍花包袱,鼓突着,黯淡地發着灰,也是不乾淨的顏色。與她的裝束卻很相宜。

仁楨立刻明白二姐這一切的用心,不過是為了讓別人不至於認出自己。包括她不辭勞苦,走過了半個城,到了這麼個邊遠的地方來典當。

仁珏掀開當鋪的布簾,很警惕地回一下頭,向四周望了一望。她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妹妹,但卻讓仁楨捉住了她的眼睛。那眼睛裡是懈怠的,卻又有例行公事的警惕。這眼神是一種動物的,是那種在飢餓中覓食,卻即將淪為獵物的小動物的眼神。當再次確認,這的確是自己的二姐時,仁楨的心裡揪了一下。

她沒有走遠。十分鐘後,仁珏走出了當鋪。儘管近在咫尺,姐姐並沒有發現她,因為仁珏正專注地點着手中的一迭鈔票。點完了,仁珏小心地放進貼身的口袋裡。仁楨跟着仁珏,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自己的姐姐,將圍巾一圈圈地鬆開,然後取下來,長舒了一口氣。

仁珏打開了棉袍的盤扣,活動了一下脖子。同時招一招手,準備叫一輛人力車。一輛車應聲而至。這時候,仁珏看見車上已坐着一個人,是自己的妹妹。

在那個夜晚,仁楨第一次覺得姐姐如此陌生。燈焰如豆,光線一五一十地映着彼此的面龐。她這才發現,歲月在姐姐的臉上,已小有痕跡。她們對面坐着。仁珏並沒有解釋什麼,而是與她面對面坐着,看着她。眼神鄭重,如同面對一個成人。

仁楨打量着姐姐的房間,她知道自己,無非是不自主地在尋找一些東西。一些已經因為姐姐的手,消失的東西。但姐姐的房間,無非如同往常一樣簡素。竟讓她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再減少。她在心裡出現了一種擔心,但連自己也並不知道是為什麼。

這時候,自鳴鐘倏然響起來。「當」的一聲,好像打破了一個僵局。

仁珏站起來,打開衣櫥,弓下腰,艱難地掏出一樣東西。她走過來,擺在桌子上,是一隻黑木匣子。

打開來,裡面整齊地擺放着一些鈔票與銀洋。

再儲一個星期,大概就夠了。仁珏從身上掏出今天的收穫,一張張展平。仁楨想,這些紙幣,恐怕還帶着姐姐的體溫。

在這個夜裡,姐妹兩個間斷地說着話。仁楨知道,這些話,關乎一些承諾。對秘密的保守,以及有關秘密的延續。雖則,除了自己看到的,仁楨並未向姐姐詢問更多的東西。但是,她知道,姐姐在進行一樁事業。而且,她將成為這事業的一部分,成為這個秘密的同盟。

半年後,慧容回想家裡的事情,心裡有些莫名的鈍痛。於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將一隻樟木箱子闔上了。

家裡的孩子都長大了,仁楨的性情亦有些變化。其一是體現在吃上。從去年冬天開始,她卻如同許多這年紀的女孩子,開始頻頻向母親伸手要錢,去買一些城中老字號的吃食。慧容由着她去。在慧容心裡,比起同齡的孩子,她似乎是物慾淡薄的,淡薄得令她有些擔心。這樣倒是好了。她不過是個孩子,有着孩子的欲·望與偏執。這卻讓做母親的放心。

直到入夏準備晾曬衣物。慧容才發現,自己的一件銀狐皮的夾襖和一隻紫貂的袖籠,都不見了蹤影。這是她的陪嫁。她怔怔地坐着,聞着箱子裡隱隱逸出的濕霉氣,說不出話來。

慧容看不見自己的小女兒,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曾瑟縮地打開這隻箱子。然後將手伸進去,胡亂地摸到一件毛茸茸的東西。同時間,有一些細微的塵,隨着她的動作飄進了鼻腔。她用盡氣力忍住,讓自己不要打出一個噴嚏,然後將那件毛皮緊緊地貼近自己。出乎意料的,竟有一些暖意,讓她鎮定了一些。於是,她再次伸進手,拿出了另一件。這時候,她回過頭,臉正迎上房間角落裡的一面穿衣鏡。月光流淌進來,她看到鏡子裡,有一張蒼白的人臉,用一種緊張而畏縮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但是仍然抑制不住地恐懼和興奮。她匆促地闔上箱子,奪門而出。

她將這兩件皮貨,連同她積攢下的一卷現鈔,放在仁珏面前。她看見姐姐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這目光由驚異至嚴厲,然後卻慢慢黯淡,變成了她讀得懂的悲涼。

仁珏將那些東西迭好,收起,然後說,答應姐姐,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在這時,她瞥見姐姐的床頭上,擺着那團大紅色的毛線,和一件織物。仁楨認出來,那是一條沒有打完的毛褲。她走過去,捧起它。這條毛褲上,看得出不嫻熟與摸索的痕跡。許多地方,似乎都曾拆過,又返了工。所以針腳也並不緊緻,甚至有些扭曲。這是一條不漂亮的毛褲。

仁珏說,太難了,手都打出繭子了。說着,她抬起手。在光線裡面,仁楨看得到姐姐指間的凹凸。她將這隻手拿過來,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姐姐的中指。有一塊堅硬、粗礪的突起,是冰冷的。

仁楨說,姐姐,我走了。

仁珏說,楨兒。

仁楨回過頭。

仁珏說,楨兒,明兒上午,你陪我到夏目醫生那去一趟,好不好?

仁楨點點頭。她張一張口,想問什麼。但仁珏已埋下頭去。她這才注意到,姐姐的桌上擺着琳琅的藥瓶。都是些西藥。還有一本攤開的藥典,上面寫着英文與中文,配了一些結構複雜的圖表。姐姐正在將一些中文的字條,貼到西文的標籤上去,專心致志。

那些藥瓶子在燈底下,閃爍着艷異的光彩,像一些五顏六色的精靈。

妹妹走以後,仁珏關上門,從抽屜里拿出一把短刀。她走到房間當中,在取暖的爐子前坐下,然後用刀將浮面上的幾塊炭撥開。爐火倏然旺了一下。她將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有些木炭在灼熱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這些粉隨着溫度的熱烈,裊裊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裡,化作微小的蝶,燃燒着,舞動着,在火紅中劈啪地亮一下,然後冷卻,寂寞地在空氣中飄落下來了。

刀刃漸漸現出赤紅的顏色。仁珏執起它來,並沒有太多猶豫,將袖子捲起,猛地將刀刃印在了虎口上。沒有預計中「哧啦」的一聲。她皺一皺眉頭,使了一下力,將刀更深地割下去。血流出來了,紅得有些發紫,伴着一些燒焦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覺。這淡淡的腐臭,讓她醒覺,突然鬆開了手。刀落在地上。清脆的,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