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故人 · 三 線上閱讀

冬天放風箏,這是中國的習俗?還是為了迎接聖誕節?男人微微一笑說。他將白手套脫下來,饒有興味地看着兩個少年。雅各布對他的來頭有了一點判斷,這是一個軍官。他雖不及昨天那位的身形孔武,但語氣果斷有力,軍階自然也更高一些。

我們美國人,喜歡玩兒是不分季節的。雅各布用手指整理一下風箏的鼠線,輕描淡寫地說,他將重心放在了「美國人」三個字上。

男人慢慢收斂了笑容,他說,最近城裡出現了一些可疑分子。對於不明身份的支那人,我們的做法只有一個。他的目光越過了雅各布,落到了文笙身上。他用中文說,請問這位是?

雅各布猶豫了一下,冷靜地說,他是美國人,是我弟弟。

男人走上前一步,說,小伙子,你有一位黑頭髮黃皮膚的弟弟。

雅各布迎上他的目光,嗯,先生,您應該知道美國的大熔爐精神,我們的血緣總是複雜些。如果發色說明問題,你們日本人和中國人就應該是一家人了。

男人皺了一皺眉頭,直起了身體,是的,但據我所知,你們的語言只有一種,我有興趣聽聽你弟弟的家鄉話。

雅各布沉默了。他張了張口,剛要說什麼。卻聽到了文笙的聲音。

雅各布聽見,這個中國少年,用流利的英文,說着話。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在些微的停頓之處,他會闔一下眼睛。雅各布看着同伴,一邊極力地掩飾着自己的驚奇。文笙的發音精準而好聽,細節上卻比美式英語更為鄭重。雅各布的語言閱歷有限,他並不清楚,這是地道的牛津音。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e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文笙念完了這一句,用篤定的眼光看着男人。

男人愣一愣,忽然間,默默地脫去了軍帽。他對文笙點了一下頭。他說,威廉•布萊克,我從未聽到一個孩子,可以將布萊克的詩句念得這樣美。大學畢業後,我再也未聽到過。看來,我應該對華裔美國人表示敬意。

雅各布說,你早該知道,我弟弟是個天才。

男人笑一笑,很有風度地打開車門。他說,兩位小先生,如果回家的話,不介意搭我的順風車吧。他作了個請的姿勢。

雅各布說,不,我們還要再玩一陣兒呢。

當摩托車遠去,雅各布捉住文笙的肩膀,急切地問他,夥計,你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麼嗎?

文笙搖搖頭。

此時,他眼前浮現出葉伊莎的臉龐。在雅各布出現的晚上,她送他回去,突然即興地吟誦這個段落,一遍又一遍。在夜色中,那些辭句敲打着他,旋律一般,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里。那天的路程短暫,她甚至沒有時間向他解釋這些辭句的意義。

葉師娘,我們是「百聞不如一見」。面對銀髮碧眼的老太太,和田潤一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我看,是「見面不如聞名」。葉師娘微笑,用同樣地道的漢語回敬。

和田的大名,多和他中國通的身份相關。因為他的擅長,日本軍方已習慣於派他處理各種有關支那人的事務。劍橋大學英語系的出身,精於歐亞各國語言,成為他報效帝國最合適的手段。這些,使得他在軍中的地位漸不可取代。而襄城人提起這個名字,總在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師娘說笑了。和田讓自己的口氣輕鬆些,他說,我來到貴院,一則是拜訪您,也是來看看我的一位老相識。聽說,米歇爾神父近來經常在醫院裡。

他並不在這兒。葉師娘理直氣壯地說。

上午的時候,米歇爾神父跟車護送傷員出城,此時還沒有回來。是嗎?那有些事情,可能就要請師娘代勞了。和田陰鷙的眼神,終於流瀉出底里。

他從隨身的活頁夾中抽出了一張照片,遞給葉師娘。

照片上是個神情嚴肅的青年人。葉師娘立即認出,這是東區教堂的中國牧師,寧志遠。他是米歇爾神父的學生,襄城人。就在半年前,從金陵神學院畢業回來。

我想,您一定認識他。和田說。就在葉師娘瞬間地猶豫,要不要否認這一點時,和田合上了活頁夾,看着葉師娘的眼睛,說,他在我們那兒。

葉師娘緊一緊披肩。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聲音,迎上了和田的目光,你們,憑什麼抓他。他只是個神職人員。

和田瞇了一下眼,似乎沒聽清葉師娘的話,是嗎,他只是個神職人員。那麼,基督教會內部怎麼會出現一個叫做「抗日救國會」的組織,而且對皇軍如此不友好。

我相信,他與你說的這一切沒有任何關係。以國安會的名義,我要求你釋放他。葉師娘一字一頓地說。

放了他?和田笑了笑,他將軍帽的帽檐往下壓一壓,說,皇軍不是基督徒。我們日本人的文化,不包括愛我們的敵人。但是,尊敬的葉師娘,也許您可以救他,如果您幫他回憶起一些事情。

當置身幽暗的房間,葉師娘意識到這是日軍看守所的審訊室。空氣中有經年的濕霉氣,還有某種藥水濃烈的氣味。當她辨別出這氣味的混合中含有若隱若現的血腥與酸腐,還是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房間中的光線,依舊只看到一些輪廓。這時候她聽到和田沉厚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葉師娘,我們先看一場表演。

燈忽然亮了,強烈的光照在了對面的人身上。男人半裸着身體,他低着頭,胳膊被拉伸開來,捆縛在鐵鏈上。這人如同被半吊在空中。胸腹上看得見明顯的鞭痕,已經凝結的血污已呈現出黯然的黑褐色。

這一剎那,葉師娘出現了幻覺,以為自己,正面對受難的基督。然而,一桶水被澆在了他頭上。男人顫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頭。葉師娘心中猛然一緊,是寧志遠。

寧志遠微微睜開瘀腫的眼睛,看到了葉師娘,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和田走過去,用鞭梢支起了他的下巴,輕輕說,寧先生,有人看望你來了。你應該認識吧。

寧志遠將頭偏到一邊去。

和田說,葉師娘,少安毋躁,或許您應該做的不是抗議,而是祈禱。演出就要開始了。

葉師娘看見和田招了一下手。一個士兵很熟練地將電極,夾在了寧志遠的身體與四肢上。而導線的另一端,連接在一台機器上。

士兵按下了一個鍵。機器的燈,倏然亮了。觸目的紅光,灼了一下葉師娘的眼睛。

她看見寧志遠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繼而是不可抑制的全身的抖動。這張年輕的臉,顯出了痛苦萬狀的表情。青年人咬緊了牙關,汗如雨下。他的指尖,在電流的擊打下猝然繃緊。

站在身後的士兵,強行架起了葉師娘,支起了這年老婦人的頭顱,讓她看得更清楚些。

這青年的身體像被巨大的力量推動着,彈了起來。他原本瘦弱的身形卻在電擊下膨脹。頸項上的靜脈鼓突,青藍色的血管,隨着肌肉高頻的抖動,在原本白皙的身體上迸張,似乎要隨時炸裂。這時,和田猛然關上了機器。

汗濕了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葉師娘的身上,讓她感到一陣脊背發涼。她在暈眩中慢慢地甦醒。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已經昏死了過去。他的口涎,卻還在不斷地流下來。而襠部此時已經濡濕。地上是一灘尿液。

空氣中瀰漫着未知的焦糊的氣味。

寧志遠在多次涼水的刺激中醒了過來。

葉師娘看到他終於開口。然而,她卻聽不到他說什麼。她也看到和田眼神中突然迸出了暴戾的光,卻也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她竭力地想要聽到,她不信任自己,用手使勁捶打自己的耳朵。但是,周遭卻異樣而令人恐懼地安靜下來。她只看到,士兵再次按下了按鈕。在這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電流流動的滋滋聲。她聽到了電流竄進了寧志遠的血管,暴虐地遊動。她看着這個年輕人再次昏死,又在冰冷的刺激中醒來。又再次在電擊的苦痛中抽搐與顫抖。還有和田的微笑,那無聲的笑。這一切,在她面前重迭為了畫面,擊打着她的眼睛。

在這畫面中,她踉蹌了一下,跪了下來。她對着和田跪了下來,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放了這個孩子。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感到自己臉上有火熱的液體流下。那流動的感覺如此陌生,她的面龐,已經麻木了。

畫面突然靜止了。所有的人,都沒有了動作。而跪下的葉師娘,這個老邁的白髮婦人,成為這靜止的畫面中的一部分。

在這時,她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她面前的青年人,再沒有抬起頭來。而這時,她恢復了聽覺。她看着這具年輕的身體,一動不動地懸掛在鐵鐐上。她看不到他的臉。她聽見了冰涼的水滴從他的頭髮上落下來,穿過寂靜,在她的耳廓里無端地放大,最終擊碎了她。

葉師娘睜開眼睛,第一個動作是緊緊拉住米歇爾神父的袖子,口中喃喃,救救他。

神父低下頭,輕輕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師娘神色瞬間黯然,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她轉過臉,看着窗外的一株銀杏,樹葉已經快要落盡。蕭瑟的風吹過,樹枝搖擺。又一片葉子掉下來,打着旋,在空氣中遊動了一下。像是飛舞,說不出的靜美,最後氣定神閒地落到了地上,融進一片枯敗的顏色。

她摸了摸酸澀的眼角,覺得心裡的某個地方,已經乾涸。

神父說,他們逮捕了十二個人。寧志遠在昨夜就義。我們要將剩下的十一個人救出來。

葉師娘咬了一下嘴唇,說,和那些魔鬼講條件?

神父說,我打算去一趟神戶,同修縣聖何塞堂的普寧神父。他和日本外務大臣有田建一在年輕時就認識,算是有些交情。

葉師娘想一想,問,有把握嗎?

神父搖搖頭,時間太緊迫。前後的疏通,我正在籌錢。

師娘嘆一口氣,我聽說,教會的資產已經凍結了。

神父說,我在想辦法。上海的法租界,有一個買辦朋友,我已經寫信去。

葉師娘說,但是,他們恐怕挨不了一個星期了。

昭如是在第二天知道了消息。

這時,盧家人已準備離開醫院,搬回思賢街去住。臨走之前,昭如留下了那隻紅木匣子,和裡面的東西。

葉師娘坐在燈光底下,闔上了木匣。她對米歇爾神父說,那些孩子,或許有救了。

匣子上還有殘留的泥土。葉師娘認出,這做工精細的物件,質地是上好的印度紫檀。盒蓋上的圖案,是盛放中的蓮花,有層迭繁複的花瓣。捲曲的祥雲在其間纏繞。她輕輕撫摸,觸手的涼。然而,在這手指的遊走間,她心裡一動。重又將那雲的紋理描摹了一遍。許久之後,恍然,這圖案的輪廓是一句梵文。

她在記憶深處尋找,年輕時的所學已然稀薄。終於,還是認出了隻字詞組。意思是,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