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故人 · 二 線上閱讀

我趁着夜,摸黑找到了襄城裡的遠親。家裡男的,我叫姨丈,這時候已經在維持會裡幫日本人做事。他說,若是真在了城裡,他幫忙想一想辦法。只是我要聽他的安排。當晚,我就給帶到了日本人的窯子裡。

昭如靜靜地將手放在了小蝶的手背上。小蝶看一眼她,並沒有悲戚的顏色。她說,想穿了,一個女人,碰見了男人,還能幹什麼?只是有的甘心,有的不甘心。原本不甘心,久了,疲了,也就甘心了。

小蝶將袖子捋起來,給昭如看自己的手腕子。那腕子上,有兩排細密的肉紅色的血點。小蝶說,你看,長好了,還是留下了。那時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就想,這些男人,就是些畜生。我一個活人,總對付得了狼和狗。可是有天,來了個小兵。那小兵比笙哥兒大不了多少。還沒長開,樣子抖抖怯怯的。他說的是中國話。我一驚,坐起來。他說,他是台灣兵。他不動。後面有人用日文罵,我知道是在催他。我眼睛一閉說,你做事吧。他搖搖頭,他說,他只想多看看我。他想他的阿媽。我說,我也想我的閨女。他偎過來,靠着我。他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抱緊了我。哭夠了,他說,我走了。突然一回頭,狠狠在我手腕子咬了一口,咬出了血來。他說,要我記住他。那一刻,我只覺得疼,疼得想死。這個孩子,比那些畜生讓我疼得是千倍百倍。

昭如看見小蝶死灰一樣的眼睛裡,倏然亮了一下。她說,大姐,我要找到芽子。你知道麼,我還想着,把那懷上的孩子也生下來。任是哪個男人作的孽,說到底,都是我的孩子。

那孩子呢。昭如的心木着,卻脫口而出。

小蝶慘然一笑,說,給日本人這麼折騰,一早流掉了。

此時,她的臉上是認命的神情。眼眉低垂,像是沉甸甸的簾幕。昭如望着面前這張年輕而蒼老的臉,忽然間覺得陌生。她知道令她陌生的,是這女人深處的強大。這強大不同於姐姐昭德於這人世間的砥礪。而是,以承受為底。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憐憫,被一點點碾碎。

小蝶看着她,目光灼灼。她說,那孩子,已經三個月了。這麼大。她伸出一隻手指。我知道,日本人,把他吃了。有個女人來的時候,肚子已經很大了。他們將女人的肚子剖開,取出一個死胎,然後就着芥末生吃掉。

昭如發出作嘔的聲音。小蝶出其不意地微笑了。黃昏的陽光穿過窗欞的格子,將影子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笑,變得有些猙獰。

小蝶不告而別。她在床上留下了一隻虎頭荷包和一封信。荷包說是給笙哥兒的。用廢棄的窗簾布做成,但是很精心地鈎織出了黃色的流蘇。信上的字不算好看,十分工整,如同粗眉大眼的方塊。昭如想,纖瘦的小蝶,原來字是這樣敦實的。

醫院裡的人們猜測她的去向。達成了共識,她去找她的女兒芽子了。

然而,半個月後,日本軍方在《支那要聞》上發表了一條消息。他們處決了一個中國的女人,是襄城金谷里慰安所的一名軍妓。報紙配了一張照片,拍攝在行刑之前。照片上的女人衣裳單薄,很瘦小。眼睛卻十分大,茫然地望着鏡頭。嘴角間,卻有隱隱的笑意。

這個女人,是小蝶。

離開醫院後,小蝶並沒有去找她的女兒。她回到了永樂街,並在四周徘徊,很快便被捉住,送到了「日乃牙館」。遭受了儀式性的毒打,她恢復了慰安婦的身份。度過了平靜的一個星期,在某天夜裡,她殺了駐防分隊的一名中隊長。在短暫的洩慾之後,那個男人甚至來不及說上任何話,便被小蝶用軍裝帶勒死在了床上。他被發現時,下身正汩汩地流着血。嘴裡被塞入了東西,是他自己的陽具。驗屍官在中隊長喝過的茶里,發現了過量的安眠藥。

對於日本人的到來,葉師娘並沒有表現出一絲驚奇。相反,她其實很早就在等着這一天。雖則,她並不知道,他們的初訪會和小蝶有關。

葉師娘用藍眼睛打量着這個下級軍官。這男人使勁繃了一下自己的蘿蔔腿,讓自己站得更筆直些。在他看來,高大的白人老太太,已經老到了應該頤養天年的年紀。但她的存在,可能會給自己的工作帶來麻煩。所以,他不自主地流露出不耐與輕蔑。

他用磕巴的英語想和老太太打上一個招呼。他想表現一下西方人所崇尚的紳士風度,一邊為他的先禮後兵埋下伏筆。

當他艱難地完成了這段話,葉師娘用純熟的日文問他「有何貴幹」。

軍官似乎被將了一軍。他的口氣開始變得強硬,匆忙地說明來意。他說,城中發生了駭人聽聞的謀殺案,關於一個出逃的軍妓。她作案的工具包括一種英國產的安眠藥。據可靠的消息,這家醫院是她最後的棲身之處。

所以,你想要做什麼?葉師娘問。

軍官說,我要做一些例行的搜查。

葉師娘回頭望了一下,說,搜查,你有搜查令嗎?這是國際安全委員會的直轄醫院。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任何軍方無權介入。

軍官冷笑了一下,說,如果我說,這家醫院和謀殺案相關呢?對於可疑分子,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不會坐視不理。

葉師娘皺一下眉頭,說道,這裡只有我的病人。如果服用過這家醫院的藥物,就有可能成為謀殺者。那麼你先將我帶走吧。

葉師娘凜然的神氣,有些讓軍官發懵。他聽聞過這個老太太的聲名,很清楚她不好對付。

這時候,一個士兵走到他跟前,與他耳語。他的眉毛揚了一下,看着葉師娘,用一種怪異的表情。他說,我們後會有期。

大門關上。葉師娘輕輕舒一口氣,在心裡說,我的上帝。

這交鋒過於簡短,以至於不可信任,令人心有餘悸。

葉師娘對米歇爾神父說,我相信,他們很快還會回來。那些士兵,我們需要儘快轉移到城外去。

她指的是上周約翰遜牧師送來的十五個國軍的傷兵。葉師娘將他們藏在了地下室里治療。雖然還未完全復原。但是她知道,這時任何的拖延都可能造成後果。

葉師娘展開一張地圖,沉吟了一下,說,我希望,明天中午之前,能讓他們從西涼門出城。那個城門的的監管是最鬆懈的。當務之急是,你要安排一輛象樣的車。那個做了截肢手術的孩子,我好不容易給他止了血。我想他已經再禁不起任何的折騰了。

米歇爾神父點一點頭,說,車可以在十點鐘之前開過來。但有一個問題。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划過,如果從西涼門出去,勢必要翻過整座青晏山。而進出的山路只有一條。在中午的時候出去,很容易和日本人狹路相逢。我們必須保證在日本上山之前,也就是還未接近十鶴堡的時候出發。

葉師娘說,可是,我們怎麼能知道明天日本人的行程。

米歇爾神父說,青晏山頂,青晏山頂可以看到整個襄城。只要我們獲得及時的通知,一切就都來得及。我的意思是,比如,鳴槍示意。

葉師娘說,鳴槍,我很怕會打草驚蛇。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雅各布在旁邊,抱着膀子,聽了很久。這時候,他走上前說,媽媽,我想,我有個辦法。

第二天上午,太陽是白煞煞的。天空十分清爽,沒有一絲雲霾。青晏山上高高地飄起了一隻蒼鷹風箏。文笙昂着頭,手中把線,時而右手輕輕一盪。那風箏「颯」地立起,而後一個滑行,上下翻飛起來。乍一看,倒像一隻活生生的鷹隼。

葉師娘仰面看一看,嘴角掠過一抹微笑。

雅各布站在文笙身旁,看着一輛國際安全委員會的小卡車,沿着山道安靜地行駛。同時間向襄城的方向望過去。此時的禹河,在陽光底下,閃着粼粼的光澤,將死灰一樣的城市,曲折地劃為兩半。這條河流,由東北進入這城市。由於地勢的緣故,黃河的磅礴在此地收斂,變得溫存和緩。順勢流淌,不疾不徐,漸漸也走過了襄城的高低起伏。千百年間,為這城市孕育了許多長溪暗涌。一如襄城人的性情,於這時世間的進退,不知不覺,漸成一統。這一番走下來,禹河原本水中的泥沙,緩衝沉澱,出城的時候,已是一脈清流。出城處挨着一道古城門,正是西涼門。

當卡車駛向西涼門的時候,雅各布放心地嘆了一口氣。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咬了一口雲嫂給他蒸的玉米面餑餑。但一瞬間,他卻突然緊張起來。他看到幾架黃綠色的摩托車已漸漸挨近了十鶴堡,這是日本人的軍車。傷員已安全撤離,但他想起了中國老話中「來者不善」這個詞。他咬了一下嘴唇,對文笙說,收線。

我們迅速地下山,但當走上山道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突突」的聲音。雅各布知道,他們與那隊日本人撞了正着。冬天樹木凋零,路旁已沒有任何遮擋。雅各布心裡輕微地一動,對文笙說,往前走,別回頭。

摩托車越過,在他們面前停下。

一個清瘦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略略打量他們,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雅各布瞇一下眼睛,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於是他清了一下喉嚨,很耐心地用音節鏗鏘的英文,又問了一遍。

這次雅各布興奮地舉起了手中的風箏,口氣天真地說,放風箏。

文笙注意到,雅各布的中國話,忽然變得半生不熟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