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故人 · 一 線上閱讀

襄城冬至後濕寒。這一年又多雨水,所謂「一層雨來一層涼」。冷得猛了些,室內竟須向火。昭如住得偏僻,朝向西北,一時間又沒有火爐。葉師娘就專程過來,邀他們母子到自己的房間取暖。

外面陰沉沉的,幾個人圍坐着,心情所致,就有了一點家庭的感覺。葉師娘說蓋這房子時,畫了個圖樣,讓人給她砌了個壁爐。這爐子上用石膏條鑲了聖經的圖案,雖然手工不甚細緻,但依稀還辨得出「施洗約翰」的故事。然而在圖案中間,卻也鐫着中國的「福」、「祿」、「壽」三個字。爐台的四角是淺淺的飛檐。這顯然是個本地師傅的創意,不過卻並不顯得突兀,反而為這歐式的對象增添了一些未知的富足與圓潤。

葉師娘用撥火棒將爐膛里的炭火撥弄一下,火便更為熊熊地燃燒起來。細小的炭屑飛揚,又沉落下去。周圍的空氣又暖了一些。昭如在對面的立鏡里看到自己的臉,因烘烤有些泛紅,也有了好看的意思。葉師娘坐下來,將羊毛毯子裹在膝蓋上,說,來了襄城幾十年,每到秋冬偎着壁爐,便覺得離開了故鄉,也沒有這麼遠。這時候,火里「啪」的一聲,是炭上烤的栗子裂開了。雅各布就拿一柄火鉗,將栗子夾出來,給文笙吃。殼剝開來,一股子發焦的甜香味,在室內彌散開來。

葉師娘一邊囑咐他們小心別燙着,一邊說,這中國的栗子小些,烤出來,味兒卻厚得多。昭如想想便說,在北方,向火可烤的東西,還有很多。若說起味道,大約沒有可敵得過紅薯的。我的家鄉產一種紅心的,磨成粉面味道平平。可是烤出來,那瓤化得如同蜜汁一般,稀甜地流出來,也是奇了。我們南邊的親戚,到了秋天,就拿老菱角來烤,要將外面烤得焦黑,掰開來,裡面是雪白糯香。

葉師娘聽了道,這便是你們唐人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中國人對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

昭如說,老子講「治大國若烹小鮮」。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裡頭了。

可有一些,我們西人,是想都不敢想。葉師娘說,我聽約翰遜牧師的,他在安徽傳教時,吃過一種毛豆腐。是將豆腐養到發霉,直至上面長出長長的白毛來。然後下鍋煎炸了吃。這豆腐在我們看來,已是奇物,還要特地擱到了變質來吃。我就問約翰遜味道如何,他說,很好吃。若是拿不出膽量來嘗一嘗,真是可惜了。

昭如說,豈止是毛豆腐。徽州還有一道名菜,叫臭鱖魚。是將上好的鱖魚,碼上大鹽,擱到瓮里,六七天後放至發臭。才用濃油赤醬烹製。聞起來是臭的,吃起來卻異常鮮美。且骨肉分離,入口即化。

葉伊莎在旁聽了,搖搖頭說,當年的中國人,也真是捨得。這樣名貴的魚,拿來做實驗。

昭如便道,也不盡然,大約也是無意為之。傳說當年有個徽商,在江南做生意。後來發達了,便買了江上名產鱖魚回鄉歸謝父老。可水路遙遠,還沒到家,魚已發臭了。這徽商的妻子是個持家的人,不忍丟棄。見那魚鰓紅潤依舊,鱗未脫,就取了一尾,下了味重的調料烹製,沒料到一嘗竟出奇豐美。所以說,這道臭鱖魚的造就,實出於意外。杭州的臭莧菜,豆腐乳,益陽的松花蛋,鎮江的餚肉,情同此理。這其中的潛移默化,皆在意表之外。

葉師娘就說,雖說是意外,於物於人,卻也都是造化,我是聽出了一個道理。活了這許多年,夫人方才一番話,內里的見識讓我佩服。對於飲食,我們西人的心性,總有些非此即彼。不過,這吃談得多了,才知道,現時是什麼也吃不上了。

因為談得夜了,第二天昭如便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雲嫂卻急急忙忙地進來了,說,太太,你猜我將將看到了誰?

昭如想她一大早就去了病房幫手,莫不是遇見了城中故舊。

不等她應,雲嫂便道,太太,你可記得我們坐火車西去,有個女人帶着個小丫頭,後來走散了的。

昭如心一緊,手中的毛巾把,落在了臉盆里,自語道:小蝶?

雲嫂說,可不是嘛!估摸着是昨天夜裡頭,躺在醫院大門的門廊底下。清早才給人發現,送到了病房。謝天謝地,總算醒了來。唉,不知怎麼過來的,昨兒夜裡頭,風跟刀子似的。

昭如捉住她的手,說,快帶我去看看。

真的是小蝶。

躺在床上的婦人,面色青白。雙眼睜得很大,凹進了眼眶裡去。眼神是直勾勾的。她不乾淨的臉龐上,有幾處淤紫。突出的顴骨,凍得發了皴。而破皮的地方,已長成了凍瘡,向外滲着黃水。

人雖已脫了形,卻辨得出清秀的輪廓,正是小蝶的。

葉伊莎嘆一口氣,說,醒過來,我們要給她清洗,她就拚命地掙扎。只是嘴裡反覆念叨幾個詞。仔細聽,卻全都是日本話。打了一針,這才好容易安靜下來了。

昭如在旁邊坐了一會兒,終於輕輕喚一聲,小蝶。

這婦人猛然轉過頭,身體同時往後畏縮了一下,眼裡充滿了恐懼。她看着昭如,用直愣愣的目光。

昭如挨近了她一些,說,小蝶,還記得我嗎?

她看到小蝶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漸漸地,眼睛裡有了細微的光芒。她張一張口,模糊地,吐出了兩個字:大姐。

聽得出,是西南口音濃重的襄城話。

昭如忍住心裡的疼,對她笑了一笑。小蝶艱難地撐起身子,向昭如的方向挪一挪。昭如忙坐到了床沿上,同時將自己的胳膊環住她。小蝶無力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偏過頭,看着她。眼淚奪眶而出。小蝶這次用清晰的聲音說,大姐。

這一聲用去了她許多氣力,啞得破了音。昭如聽出了撕心裂肺。

小蝶劇烈地咳嗽。昭如緊緊抱着她,用手輕輕撫着她的背。看她平伏下來,只是無聲地抽泣。在抽泣間,她眼角與額頭的紋路,越發深刻。只半年未見,這個年少的婦人,瞧上去已經老了一輪。昭如看她頸窩裡的一縷毛髮,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了淺黃的半透明的光澤。

中午的時候,葉師娘完成對小蝶的檢查。她將昭如叫到了一邊。不待昭如問起,她便說,這孩子的情形,不太好。

她身上有很多處被毆打的痕跡,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樣的虐待。有嚴重的婦女病,下身給撕裂,已經潰爛了。葉師娘停了停,說,而且,我發現,她已經患上了淋病。

昭如感覺自己顫抖了一下。她垂下頭,對葉師娘鞠了一躬說,師娘,請您一定治好她。

小蝶是從日本人的慰安所里跑出來的。

儘管她自己不願意說。但是,當葉伊莎給她換下了衣服。發現貼身的白布束胸上,有一個血紅色的編號。這裡來過另一個姑娘,曾經衣物上也有這樣一個編號。那個姑娘被日本人用鐵鍬柄捅穿了子宮,送來的當天夜裡,就死了。

米歇爾神父說,這個慰安所在城南永樂街的金谷里,叫「日乃牙館」。金谷里一帶原本是徐萬順紙坊和咸陽酒場。襄城落到了日本人的手裡,這裡的業主便被逼遷。日本人就着附近的平房,建了這麼個腌臢地方。最初只有日本和朝鮮的女人,幾個月後也有了中國人。有次日軍一個小分隊以維安為由,從教會帶走了一批中國婦女。後來知道被帶去了那裡,他就和其他在襄的神職人員一起去交涉和抗議,最終卻沒有結果。

米歇爾神父說,有了這個編號,就是在編的軍妓,錄入了日本軍方的檔案。

此後,昭如與小蝶,達成了某種默契。

她們彼此都不會談論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當小蝶的身體慢慢恢復,她便加入到了醫院的日常勞作中。雲嫂說,看不出,生得這樣俊的一個人,做事也很利落。太太,我聽你的,從不與她多說話。她竟然也就一句不說,只是默默地做。

小蝶與昭如一家一起吃飯。一開始,她會做上一兩個日常的川菜。儘管她少放辣椒,但還是辣得旁人難以動筷。她便不做了。開飯前,便去廚房裡,給自己炒上一小碗紅彤彤的油潑辣子,用來下飯。

雲嫂就說,來了襄城這麼多年,小蝶姑娘還是個川妹子。

她就笑一笑,將更多的辣子舀到碗裡頭。

久了,大家就漸當她是個尋常人。只是有時候,醫院裡來了半大的小姑娘。病的傷的,她都會跑到人家旁邊,痴痴地看。眼睛先有些發直,然後發濕。

只是一天後晌,一個生了肺癆的女孩死掉了。她看着那死去的孩子,忽然就哭起來,哭得難以自已。

昭如回到房間,小蝶已經平靜下來,呆呆地望着窗子外頭。

小蝶抬一下頭,輕輕說,大姐。

昭如被她叫得心中一凜。

兩個人對坐着,無聲了半晌。昭如問,小蝶,你是怎麼回來的。

這年輕的婦人舔一舔嘴唇,用乾澀的聲音說,我只想找到芽子。

小蝶說,那日走散後,我一個人走到了鄭州火車站。遇見了幾個人,我說我閨女丟了。他們說能幫忙找。我就將積蓄都給他了他們。到了武陟縣境內,他們就把我賣了,賣給了一個癱子。

我想跑,但跑不了。癱子他娘看着。可是沒多久河南大水,都逃難去。那當娘的,便說留不住我,要發賣我換糧食。召了人販子來。我說,大娘,我也是爺娘的女兒。你要有一分心疼我,就央他們賣到好活些的地界,往山東江蘇賣吧。那當娘的真的就跟販子說了。

販子把我賣到了清縣,給一戶人家做小。那家男人有兩個女人,都生不了,就想我給他生。我竟也就懷上了。摸着良心說,他們對我不差。那個大婆自己啃窩頭,給我烙白麵餅子吃。可我記掛着芽子,狠狠心,就逃出來了。走了五天五夜,總算回到了襄城來。我就覺得,這孩子能回到襄城。大姐,你說說,要是人家問起她從哪兒來,她還能說出其他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