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雅各布 · 二 線上閱讀

然而,在某些時候,他也的確像個大人。比如抬擔架等粗重的話,他幾乎可以當成兩個人用。當他使力的時候,胳膊上鼓起一塊腱子肉,嘴角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擔架不小心傾斜了一下,他便對躺在上面的人,吐一下舌頭。

有一個人,十分歡喜他,稱他為「小洋鬼子」。這個人是雲嫂。雲嫂是個喜熱鬧的性格。這孩子的沒心沒肺,點燃了她心裡的某些東西。對文笙,她是疼惜。然而對雅各布,她有一種由衷的欣賞與喜愛。她表達喜歡的方式,也很直接。在廚房裡幫忙,她會用麵包粉蒸出很白的饅頭,每次總是蒸一個最大的,留給雅各布。她喜歡看雅各布狼吞虎咽地吃。有時因此想到自己的兒子,她心裡會灰一下。但很快,又會被雅各布一個不咸不淡的笑話逗樂。她看着他亞麻色的頭髮,輕輕嘆一口氣,說,只瞅這股子吃飯的氣力,像足俺們山東的孩子。她對昭如談起雅各布,用很篤定的口氣,你們都不懂這小子。他是皮一些,可你們都沒看出來,他將來會是個漢兒。越是天下亂糟糟的時候,越是不當一回事。該吃的吃,該玩的玩。那個誰,趙王李元霸可不就是這樣嗎?

雲嫂最近開口閉口都是她野路子的《隋唐演義》。昭如在心裡想,她說的是舉重若輕的意思。這時候的昭如,身體也好了很多,會到前院裡去走走,曬一曬。她就看見秦世雄在太陽地里玩石鎖。一卯勁,扔了老高,然後一反身,穩穩地接住。旁人就有叫好的。雅各布不服氣,也去拎石鎖。拎起來,臉已經脹得通紅。身體再健碩,到底是個孩子,中氣總是差了一股。手一沉,石鎖落在了地上。秦世雄哈哈一樂,拍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得多吃,還是瘦。他不耐煩地撥開這隻粗重的手,口裡嘟囔,瘦歸瘦,筋骨肉。

他看到昭如,走過去對她說,我知道,你是盧文笙的娘。他鞠了一個躬,態度很恭敬。這倒讓昭如意外起來。

他說,我聽雲嫂說,你的祖宗是個了不起的讀書人。

昭如說,你喜歡讀書嗎?

雅各布嘿嘿一樂,說,我最討厭讀書。不過我很服氣讀書人,米歇爾神父也是個讀書人。

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可是我這裡,什麼都裝得進,就是裝不進字。

昭如覺得他的聲音已經很厚實。她望着這張稚氣尚存的臉,心裡想,這些西人,都是早早地有了大人的相,心卻還是孩子的。

這天下午,昭如靠在床上看着文笙練字,臨《鄭文公碑》。在她看來,這個年紀臨北碑,寫得好不好在其次,筆由心走,只望他性格能因此雄強些。文笙老老實實的,一坐便是一個時辰。

正寫着,「當」地一聲,是什麼打在窗欞上了。往外看過去,雅各布對他招一下手。文笙回身望母親。昭如半闔了眼睛,對他說,也寫累了,玩會兒去吧。別跟他爬高上低。

文笙便走出去。雅各布對他擠擠眼睛,從背後抽出手。

他手裡拎着一隻風箏,是只「藍鍋蓋底」。文笙看了看,手工很糙,繪得也是粗枝大葉。

聽你娘說,你很會放風箏。我倒正要個師傅。雅各布眼裡閃一閃。

文笙接過來,迎着風抖幾下,又捏起拳頭,將風箏的大骨在手背上停一停。然後搖搖頭說,你這一隻,次得很。

雅各布倒不惱,歡快地說,看來,你還真是個行家。這陣子,能弄來這麼個東西不錯了。你先將就着吧。

文笙說,嗯,在哪兒放。

來了醫院這麼久,文笙第一次站在青晏山上。

耳畔的風聲,有些凜冽起來。

他登上了一塊岩石,嵐氣襲衣,忽然間覺得肅穆。站在如此高的地方,襄城盡收眼底。他想,他在這個灰撲撲的城裡生活了許多年,還要再繼續生活下去。他辨認着他走過的街道,尋找着思賢街,和四聲坊的位置。可是,這些地方,此時都變得太小,成了這個方正的城中的點和線。他努力地望,希望能找到一兩個標誌性的建築,然後去確定位置。他終於望見了鐘鼓樓。六角形的尖頂,連同暗綠色的琉璃瓦。它占據了這個城市的中心,即使看不見,一朝一暮,那聲響遠遠地散發開去。襄城人的晨昏,便有了一個刻度。然而此時,一晃眼,它也被灰色的背景吞沒了。

看什麼呢?雅各布問他。

他說,我想找到我的家。

雅各布說,你許久沒有去城裡了吧?

文笙拈起風箏。他在風中舉起食指,知道了風向,便將風箏的頂線揚一下,輕輕地提拉。那風箏先是在風中翻轉,浮起來,又沉下去。文笙只管耐心重複着動作,手指間時而緊一緊線。倏然,彷佛一個抖擻,「藍鍋蓋底」有了精神,正了身子飄揚起來。山里風大,轉眼,越飛越高。文笙不緊不慢地放線,待那風箏穩穩地停在空中了,才撒了線軸。一時沒有了束縛,趁着猛烈的風勢,風箏一忽悠衝上了雲端。一隻老鷹斜刺過來,圍着風箏繞了一圈,又一圈。文笙抬起胳膊,手腕子稍稍一抖,那風箏也似活了過來,與那大鳥上下翻飛。老鷹終究振翅飛走了,慢慢成了一個黑點。線放得差不多了,文笙將線軸用一塊大石頭壓在地上,由風箏自己隨風勢飄蕩。

真有你的。這隻風箏我死活放不上去。雅各布躺在坡地上,看着天空,對他翹一下大拇指。

文笙也坐下來,說,放風箏,其實就是順勢而為,總不能擰着它的性子。

雅各布笑一笑說,可你到底還是用條線牽住了它。說順着它,卻又跑不得。

文笙被他說得一愣,輕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線就是風箏的規矩。

雅各布便拉他一併躺下。兩個少年看空中萬般流雲變化。那風箏時而盤旋,時而上下,看上去倒是自在得很。雅各布嘴裡銜着一根枯草,不清不楚地說,我生平最怕規矩。

文笙感覺坡地上有些濕冷的氣息,正穿過了衣服,滲透過來。他挪動了一下身體,說,教堂里一定有很多的規矩。

雅各布側過臉看一下他,說,他們管不着我。我吊兒郎當慣了,他們想管又管不了,就不管了。

又過了一會兒,文笙問,你見過你爹嗎?

雅各布瞇起眼睛,輕輕地嚼了嚼嘴裡的草,說,見過。但時間太久,我都記不清他的模樣了。他和我媽媽一起死了。

文笙神色一動,不由露出些意外來。雅各布哈哈一樂說,葉師娘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她的年紀夠做我嫲嫲了。我也是記事後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英國來的傳教士。他們在中國生下了我,然後去了加爾各答,在孟買染上了瘟疫。兩個人都死了。

所以,我是個孤兒。雅各布說這些時,臉上並沒有哀傷的痕跡,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葉師娘說,我的爸媽都是黑頭髮。

我爸爸可不是個書呆子,他是個探險家。他一個人去過東非大峽谷,亞馬遜雨林,還有西藏,見過達賴喇嘛。他是在西雙版納認識了我媽媽。我聽說,他的食量很大。天曉得,看來我骨子裡,就是個老粗。我並不喜歡待在教堂里,對我來說,那裡太悶了。

這時候,突然變了風向。風箏在天空中急速地迴旋。文笙趕緊站起來,開始收線。山風猛烈起來,繃緊的線拉扯着他,軸線的動作有些艱難。文笙被風吹得眼睛發痛,不禁閉了一下。忽然,覺得指間一松。

線斷了。雅各布手中正拿着隨身的小刀。他們對視了一下,然後遙遙地向天上望去。斷了線的風箏,漸漸成了一個小小的點,不見了。

黃昏的時候,昭如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文笙回來了,便輕輕應了一聲。

人進來了,卻是秦世雄的聲音,姥姥,找到了。

昭如心裡一動,忙睜開了眼睛。

秦世雄手中,捧着一隻紅木匣子。通體雕花,寶蓮祥雲。匣子上沾了新鮮的泥土。

離開襄城的時候,昭如叫他將這匣子藏到鍋廠里。 後院有一個廢棄的花廳,秦世雄想,這破落的地方該沒人走動。就在青磚牆裡掏了一個洞,密密地封好了。誰知道日本人的一顆炸彈,正落在鍋廠。花廳的整堵牆便都塌了。他昨夜裡頭摸黑回去,在斷瓦殘垣裡頭翻找。如今黃昏才回來,可見是費了許多功夫。

昭如拭去匣子上的泥土。

她想起姐姐的話,我不在了,你再打開它。

她的眼底激盪了一下,忍住。心裡卻陣陣發堵。終於克服了這一切,打開了匣子。匣子裡覆蓋了一層紫色的絲絨。她感到自己的手輕微地抖動,掀起了這織物的一角。絲絨底下,整齊地碼了一排金條。五兩的「大黃魚」,在這黯淡的室內,壓抑地發着光。

其中一隻黃魚,裹着一張短箋。上面是昭德的字跡。字裡行間,瘦骨錚錚。那紙上寫着:一身零丁,入土為安。

她沒留神淚水次第落下來,將那短箋打濕。字跡循着宣紙的紋路洇開來,輪廓忽然柔軟了許多。

昭如想起姐姐將匣子交付自己時的神情。彼時彼境,昭德已瞭然於心,開始安排自己的後事。

昭如的記憶,再次被那火的烈焰灼燒了一下。她想起在羅熙山下,葬了姐姐的衣服。其中一件青緞的長衫。那衫子的袖口,磨得有些發毛。在天津時,她為姐姐繡上了一株墨梅。姐姐說,繡得好。香自苦寒。往後看到了,活着也有了氣力。

想到這裡,她心裡便椎心地痛。不禁撫住胸口,將那匣子闔上了。

這時候,文笙回來了,見母親眼神間,竟沒有一絲生氣。昭如望着他,只是倚着床坐下,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