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雅各布 · 一 線上閱讀

外面是黛青色的秋夜,還有流螢飛過。星星點點,忽明忽暗,在天空中慢慢地划過軌跡。遠處間歇着傳來蛙鳴。因為漸漸夜深,這聲響也彷佛有些倦怠。孩子們覺出這時的靜好,不再說話。葉師娘輕輕地哼起一支歌曲。孩子們都抬起頭。此前,並沒有人聽過她歌唱,不知道她的聲音,有着年輕人一般的清澈。甚至比她女兒的嗓音,更為甜美。這不知名的旋律,緩緩流淌,在孩子們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顫。他們猜想,這和師娘年輕時的某個時刻相關。這個時刻也許久遠,但是在她的記憶里,從未褪色。一曲終了,葉師娘羞澀地笑了,如同少女。她說,這是她的家鄉英格蘭南部的一支民謠。也是她去美國前,為數不多會唱的一首歌曲。

孩子們就有些熱鬧,起鬨讓她再唱另一首。葉師娘被他們纏不過,就說好,同時間清了清嗓子。

這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一股夜風灌了進來。孩子們回過頭,看見兩個人站在門口。葉師娘辨認了一下,撐持着自己起身,說,我的上帝。

一個捲髮的少年對着屋裡喊,伊莎貝爾,快點出來幫把手。他的神色並沒有很焦灼。儘管被他攙扶着的另一個人,正虛弱地靠在他肩上。額頭上纏繞的繃帶,已經被血染透了。更多的血滲透出來,在臉頰上凝固成了黑色的血污。這個人的臉瘀腫着,已經辨認不清面目。他抬起頭,吃力地睜開一隻灰色的眼睛。但很快地又垂了下去,整個人也沉重地下沉。少年一個趔趄,為了努力扶住身邊這個高大的男人,他臉部的肌肉繃緊了,現出了一些成人的輪廓。

葉伊莎匆忙地走了出來,還穿着睡衣。看見渾身是血的男人,她捂住了嘴巴,然後立即走上前,與少年合力將他攙扶着向裡屋走。男人已經昏厥過去,這讓他們十分吃力。葉師娘跟在後面,卻插不上手。

當裡面稍稍平靜,孩子們看着少年走了出來。他的腳步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他一把脫掉了沾滿了血的襯衫,擦着自己光裸的上身。汗水沿着他的脊樑仍然不斷地流下來。文笙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墜着一枚銀色的小十字架。

雅各布,快把衣服穿上。葉伊莎走出來,對他說。媽媽你瞧他,沒看到這兒還有女孩兒嗎,成什麼樣子。

可憐的神父,究竟發生了什麼。葉師娘喃喃地說,眼睛有些發呆,似乎還未回過神。

少年並沒有穿上衣服,他使勁抖動着胳膊,說,日本人今晚從福愛堂帶走了六個中國士兵。米歇爾神父為了攔住他們,被打成了這樣。葉伊莎說,這些日本人,太無法無天了。我們應該向國際安全委員會表示抗議。

少年說,神父已經表達了抗議,但還是沒有保住那些人。六個士兵被帶走的時候,一個突然逃脫。日本人一槍把他打死了。

媽媽,我得趕緊把孩子們送回去。他們都被嚇壞了。葉伊莎開始招呼孩子們,然後她回過頭,口氣重了許多,雅各布,你怎麼還沒把衣服穿好。

少年並不理她,打了一個悠長的呵欠。他說,媽媽,快給我弄些吃的。我餓極了。

在路上,葉伊莎對文笙說,剛才那個,是我弟弟葉雅各布,他一直都在神父那邊幫忙。一個月不見,他好像又長大了。

第二日襄城的天灰濛濛的,到了中午太陽才出來。文笙幫雲嫂將衣服晾在繩上。雲嫂說,早就過了夏,天還這麼濕漉漉的。要經常拿出來曬一曬,去去霉氣。

這樣的天氣,植物卻依然生長得格外茂盛。住院區的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藤葉纏繞往復,濃綠一層又一層地重迭起來。文笙覺得遠遠看過去,好像一張人臉,神情嚴肅,正憂心忡忡地看着他。他於是走近了些,想看得真切。然而走近了,無非是一些藤葉,上面還綴着昨夜凝聚的水珠。葉子底下,是一隊正在搬家的螞蟻,浩浩蕩蕩地勞碌。

嗨。這時候,文笙聽到一個聲音。他於是左右地看,沒有人。

我在這兒。他循着聲音望過去,發現牆頭上坐着一個人。是昨晚的那個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穿着我的衣服。少年指了指他。

文笙愣一愣,終於說,謝謝你。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綠眼睛,也隨着他的笑聲抖動起來。

文笙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結巴着說,你是葉雅各布?

少年搔一搔蓬亂的頭髮,皺了一下眉頭,對他道,說實在的,我真不喜歡這個名字。並不因為我不想做個猶太人。而是我覺得那個雅各布對他哥哥做的事情,不怎麼厚道。那麼,你叫什麼。

盧文笙。文笙很認真地說。

盧文笙。這個名字有什麼意思嗎?你們中國人的名字總是有很深的意義。每個名字都是個故事。少年好像饒有興味,但很快就換了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哦,還是別跟我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你多大了?

十二歲。文笙想,這個人的性格無常。

哈哈,我十五歲。少年從牆頭上跳下來,馬靴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文笙看見他的白襯衣上,已經印上了牆頭紅磚上的泥水。他站在文笙面前,比文笙高了半頭。臉上有鮮明的輪廓,嘴唇上長了淺淺的鬍鬚。這已經是個半大的小伙子了。高鼻深目的小伙子,和文笙聊家常,操着地道的襄城話。這情形有些滑稽。

可他還是一個外國人。文笙想。文笙並未有許多和外國孩子相處的經驗。他想起了他幼年時的玩伴,那個俄國子爵的兒子。蒼白而寡言的貴族少年拉蓋,斷斷續續地說着天津話,和他蹲在地上拍角子。

想什麼吶?葉雅各布用力拍了一下文笙的肩膀,動作十分粗魯。

哦,文笙回過神來。他說,神父,神父醒過來了嗎?

雅各布說,早醒過來了,現在能吃能喝。那些日本下流胚,跟美國人動粗,到底不敢玩兒真格的。走,我帶你去看看他。

他們站在病房區的閣樓里,這裡十分安靜。但是有淡淡的霉味。從頭頂的氣窗投射了一束陽光,落在了地板上。

顯而易見,米歇爾神父的狀況,並不如雅各布說得那樣好。他蒼白着臉,沒有血色,眉骨上還有一塊瘀青沒有散去。為了方便清洗,葉伊莎將他的連鬢鬍子也刮掉了。現在眉清目楚,原來也是個青年人。他看到兩個少年,有些艱難地坐起身,笑一笑說,你們來了,我的小朋友。

他的中國話不是很好懂,帶着南京官話的口音。說完這句話,他的臉頰扭曲了一下,因為牽動了嘴角上的傷口。

雅各布說,神父,媽媽讓我又給你拿了些雲南白藥來。

神父謝謝他。然後說,還是留着吧,醫院裡的藥也不多。我不礙事。伊莎貝爾早上給我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很快就會好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候。神父看了看窗外。

雅各布說,傍晚了。

竟然又睡了這麼久。米歇爾神父的口氣有些自責。他看了看文笙說,你們中國人講究聞雞起舞,我這樣簡直是罪惡。

雅各布笑笑說,神父,現在外面烏煙瘴氣,早起也沒有蟲子吃。你好久都沒睡過安穩覺了。

這個年輕的男人嘆一口氣,靠在床背上。他十分的瘦,文笙看見他在呼吸的時候,覆蓋在鎖骨上皮膚鼓突着,有些怕人。

他在床頭柜上摸索了一番,摸到了他的十字架。他闔上眼睛,將十字架鄭重地貼在胸前,又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問雅各布,教堂里現在怎麼樣了。

雅各布說,他們叫人將鐵門重新加固了,又搬了一架鋼琴放在門口。如果日本人再來,興許可以派上用場。

神父伸出了胳膊,握住了文笙的手。他說,你們的士兵,非常的勇敢。對不起,我救不了他們。

文笙聽到神父的胸腔里,發出粗重的聲音。握住他的手,也變得用力。灰色的眼睛,一點點地黯然下去。一顆淚沿着他瘦削的面龐,無聲滑落。

雅各布咬一咬嘴唇,終於說,神父,你保護不了所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足夠強壯,才能不受人欺負。

雅各布說這些話時,捏了捏拳頭。他有些浮誇的神氣因此而收斂,變得肅穆。

米歇爾神父坐起身,說道,我聽說,汪派的人,最近要去重慶和日本人談判。中國人打了一仗又一仗,難道將來要斷送在自己人手裡嗎?雅各布,幫我拿紙筆,我要寫一封信給貝查神父。

不,你什麼都不要做。神父,你現在唯一能做的,是乖乖地睡覺。葉師娘走過來,讓這男人躺下,然後幫他把被子掖掖好。一面說,孩子們,你們該跟我去吃飯了。

因為米歇爾神父留醫,雅各布更多的時間待在了醫院裡。

過了些日子,人們才意識到,他為這個安靜的地方造就了變化。在這樣一個灰撲撲的秋天,醫院裡極少有人像他那樣朗聲大笑,或者帶着小孩子們,用彈弓射得醫院後院裡養的雞滿地亂跑。事實上,他的高大與粗野與這地方格格不入。葉伊莎談起他,總是擰起眉頭,說,我總覺得,他已經是個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