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醫院 · 二 線上閱讀

文笙說,娘,咱家裡有人會洋文麼?昭如終於開口道,你舅舅就略通些,要和洋人做生意。

雲嫂說,這些洋人到中國來,也夠不容易,光是吃食就夠不慣的。我聽說葉師娘,打有皇帝那會兒就來了。醫院裡的人都說,她閒下來,就跟人說她年輕時候的事。說是得了一種病,記得遠的事,不記得近的。一時胡塗,一時又精靈得很。可要說看病開方子,沒人比她記得更牢靠了。

昭如便嘆口氣說,但願這病不要緊。葉師娘是個好人。

雲嫂便說,所謂日久見人心。剛來那會兒,誰又知道是個好人呢。我聽這裡的老輩人說,葉師娘才到襄城的時候,被人丟過石頭塊子,都躲在房裡不敢出來。就因為身量太高大,外頭謠傳她是個男人扮的,專來到中國拐帶小孩兒。她呢,也是個有主意的人。那時候的葉伊沙還是個娃,她就叫給孩子穿上中國衣服,領着上街。人到底沒見過,就圍着看。這孩子又出趟子,不認生,見人就笑。一頭金毛,長眼子毛,跟小仙女似的,看得人都呆了。有的老鄉膽子大的,就說想要抱。葉師娘人也大方,就交給他。人們就爭着要抱。有人就問,這孩子你哪弄來的。她說,這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旁人就說,你哄人呢。街上的告示都說你是個男的,哪來的孩子。你要是孩子的娘,就餵孩子吃奶看看。話音一落,當着人堆兒,葉師娘大襟一撩,就奶起孩子來。眼見為憑,大家就知道這個洋女人沒有騙他們。後來又看到了她的好,就都來找她看病。

昭如點點頭,說,夫子說將心比心,推己及人。說到底,人就是個以心換心。面相髮膚,終歸是個皮囊。

可不。雲嫂說,到了義和拳那會兒,整個襄城人都保葉師娘一家人。聽說被官府抓了老些呢。

這麼着,文笙一家與葉師娘又熟識了不少。見醫院的上下人忙,雲嫂照顧妥了昭如,得空了,就去病房區幫手。

醫院這時節,看病的人其實並不多。醫院卻人滿為患,大多都是前些日子,日本人沒日沒夜地空襲,傷了許多的人。光是教會往返送來的,就不知道有多少。

雲嫂回來了,說,阿彌陀佛,襄城裡何曾見過這麼多缺胳膊斷腿的人。說昨個兒剛剛送來一個小丫頭子。好好地跟爺娘出門,一不小心碰上了栽到地下的啞彈。一忽間,整隻手都炸沒了。醒過來,疼得直叫娘,是個人聽得都不落忍。到現在都瞞着她,她娘當場就給炸死了。

殺千刀的小日本。雲嫂眼裡閃淚,咬牙切齒地說。昭如聽了,心裡也十分煎熬。即使雲嫂堅強得像個漢子,可滅門的恨,又是誰能夠抗得過的。

此後,她便去得更勤了些。原本雲嫂就是個活泛的人,喜與人打交道。久了,醫院上下就都熟悉了她。送到醫院的人,一撥又一撥。都知道洋醫院裡有個中國大嫂,吃苦耐勞,知冷暖,做起事情賣力,又沒有什麼忌諱。活的人,她給端屎把尿。人歿了,她一擼袖子,就跟仵工一道,搬了屍體上擔架,然後利落落地將床上的血污清理乾淨。誰要有個什麼事,就找雲嫂。她就大起嗓門一喊,大老遠隔了半個醫院,護士也得趕過來。

做完了,再回來服侍昭如。昭如便讓她歇歇。她便說,太太,這小半年,我倒如今才覺得活得像個人。亂年月,醫院裡來來去去的都是命。我救不上,卻也能跟着送一程,死了送上路,好了送回家。好歹我雲嫂也幫過他們一把。

昭如看着她,這時眼神是比以往清亮了許多,紅光滿面。前些日子是硬抗着要活,這陣子卻看得出心性里的奔頭。

畢竟她是盧家的家僕,葉師娘心裡便不過意。帶着點心來向昭如道謝。昭如便說,師娘肯收留我們一家子,已經是恩情。這點子忙,何足掛齒。

葉師娘就站定了身體,跟雲嫂鞠了一躬。老太太胸前的金十字架閃動了。雲嫂的臉一下子脹得通紅,竟手足無措起來。她嘴裡說,阿彌陀佛,師娘這可使不得。我一個下人,你是要折殺我了。

師娘聽了,很慢地說,在這裡沒有什麼下人,都是主的兒女。我們都是來贖罪的。

這個高大的老太太,身體已經有些佝僂。她伸出手,將雲嫂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裡。這雙手有粗大的骨節,因為皮肉的稀薄,虬枝一樣鼓突着。淺褐的老年斑密布,在白色的皮膚上分外惹眼。她已經是個很老的人,可是她卻努力地讓自己站得更直些。她說,我們都是主的兒女。

臨走的時候,葉伊莎含笑對昭如說,看笙的年紀,該要讀中學了吧。

昭如便道,文笙未讀過新式的小學,我們是老派的商賈人家。他父親在世時有個故舊,設帳授教。文笙五歲開蒙,跟他學畫,也習經史。我平日也教他讀些古文,大約是《東萊博議》、《古文觀止》之類。

伊莎便說,我自小在這裡長大,知道中國文化的好,博大精深。如今是民國了,不忘本,也是難能可貴。就如我自小,《聖經》之外,我父母也時時教我讀荷馬,莎士比亞與喬叟。美利堅也不過二百年的歷史,有了這些,就能摸着自己的根了。

她又問文笙,笙,你最喜歡看什麼書?

文笙想一想,說,《世說新語》。

昭如便淺淺一笑,說,這個年紀,也就是看熱鬧。他這輩子,能學到「雅量」的皮毛,我也就放心了。

伊莎說,這本書我小時候恰是讀過。有個中國的傳教士一句句給我解釋,到現在都記得很牢。我倒覺得,如今的中國人缺的不是「雅量」,卻是「任誕」。這一點,在西方美國人做得倒不錯。人要跟着時世走,也要跟着自己走。

她說,我們幾個,在城西辦了一間教會小學,給日本人炸了。前陣子,我在咱們醫院復了課,我開一門「英國文學與歐洲歷史」。得空了,也讓笙來聽一聽。聽不聽得懂在其次,讓他知道外面世界的大,也是好的。

文笙坐在醫院的地下室里,聞得見濃烈的福爾馬林水味。地下室原本有個窗子,可是被藤蘿盤纏,遮住了一半。從玻璃透過去,看得見地面重迭堆積着經年衰朽的枯葉。因為光線不足夠,葉伊莎就點了幾盞煤油燈。油燈的光暈將人影投射到牆上,長短不很整齊。

這個臨時教室里,竟然坐下了不少學生。有的是和文笙年紀相仿的,也有小些或者大些的。甚至有兩三個黃色棕色頭髮的洋人孩子,都是住在附近的傳教士的子女。令人驚異的是,在牆角里還坐着大人,是個年輕的婦人。手裡還抱着個很小的嬰孩。突然間,嬰孩震天響地哭起來。婦人有些慌張,抱歉而侷促地笑,一邊側過身子,解開衣服給孩子餵奶。學生們的眼光,便都被吸引了過去。

葉伊莎並沒有因此而被打斷,她依然上她的課。文笙發現,今天的葉小姐,有些不一樣。她穿了一條灰色的齊膝裙,打了褶皺的白色綢衫。頭髮也沒有緊緊地束起來,而是盤了個松松的髻。油燈的光線打在她瓷白的臉上,將她有些硬朗的輪廓柔和了,甚至鼻樑兩旁淺淺的雀斑,也不見了。

儘管訥於言語,文笙心中出現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溫暖而明淨,讓他覺得輕盈。她的聲音,一如那天,有綿軟的力。因為要讓更多人聽到,她刻意放大了聲量。她在讀一首詩。她說這首詩來自一位英國的詩人,叫做威廉•布萊克,是個很老的詩人。文笙想,這些外國人都在寫詩。他聽出了這首詩里的韻律,比那天聽到的更為沉鬱。音節間的往復,清晰地在教室中迴環。

葉伊莎讀完,用中文解釋,這首詩叫做《老虎》。Tiger,tiger,她輕輕重複,同時微笑地看了看文笙。

他聽着她的學生,跟着她,用他所陌生的音節,念着這首詩歌。這聲音漸成為浪潮,包裹住了他。他覺出,這語言與他並不遙遠,甚至很近。他張了張口,試探了一下,慢慢地,想要跟上這詩歌的音節。

立秋之後,陰雨連綿。這天雨停了,出其不意地涼爽。一個叫約翰遜的牧師出現在醫院。他說,城裡的情況開始不太平。日本人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說台兒莊會戰中受傷的軍人,很多被轉移到襄城,至今留在城裡。現在到處在搜查,人心惶惶。他叫大家不要隨意出入,尤其是孩子們。

此後,每個晚上,葉師娘就會將醫院裡的孩子聚集到自己的房間。她總是能將孩子們湊得很齊,當然一半要歸功於熱騰騰的鬆餅和貓耳糕。她為孩子們講《聖經》里的典故。當孩子們聽得悶了,她就會亮出手上一本童話書。這本書上有許多繽紛的插畫。她總是會即興地翻到一頁,為孩子們講起故事。雖然大家都很清楚,這是一本外國的童話書。但是葉師娘會因地制宜,做一些善意的改動。比如,一個美貌的明朝公主,如何被壞心腸的後母用桂花糕毒死,後來又被英俊的蒙古國王子救活了。又比如,城西「裕隆押」門口總坐着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每點起一根火柴就會看見「永祿記」的一樣點心。而青晏山底下的清水湖,在沒有被填平的時候,曾經有一隻鴨子變成了天鵝。當她說到,清水湖裡的龍王有一個寵愛的女兒,是一條人魚,和凡人相愛而受罰的故事。一個小姑娘不耐煩地打斷了她,說,師娘,這個故事我們中國本來就有,叫《追魚》啊。

葉師娘就好脾氣地笑了,說,我的孩子們,這個世界上,每個國家的王子和公主,都在發生着同樣的故事。因為我們都是上帝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