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醫院 · 一 線上閱讀

聖保羅醫院,坐落在東郊的青晏山下。由於地處偏僻,四周聚集着許多的野貓。即使到了夜半,也仍然聽得見牠們的嬉戲與撕咬聲。

這天午後,文笙望着牆頭上,一隻出生不久的虎斑貓正跟着牠的母親學步。小貓始終還有些怯懦,在一塊殘缺的磚石上抬了抬腳,又縮回去。母貓將牠叼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將牠放在較為平穩的地方。並用鼻子拱一拱牠,表示鼓勵。然而,牠卻被一隻路過的蜻蜓所吸引,伸出爪子,扑打了一下。母貓對牠的貪玩表示不滿,喉頭髮出咕嚕的聲音,尾巴也焦躁地擺動。

笙哥兒,告訴師娘,你在看什麼?文笙聽見一個溫柔而渾厚的女聲,在身後響起。

他回過頭,恰撞上葉師娘碧藍色的眼睛,於是朝牆頭上伸手指一指。當他們都看過去,兩隻貓已經不見了蹤影。

盧家人在這個醫院裡,已經度過了大半個月。距離他們輾轉回到襄城,並沒有太久,然而昭如卻恍若隔世。趁着天黑,秦世雄偷偷回了一趟思賢街。回來說,老街坊們都不知去了哪裡。家裡的大門洞開,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好在貨還都在。萬幸我們做的是鐵貨生意,街口的陳老闆的陶瓷店,里外給砸了一個乾淨。

表面上,一切塵埃落定。日本人進城後,這城市經歷了破壞,卻表現出一種虛浮而異樣的平靜,令跑反歸來的盧家人感到不安。家逸說,我看得再過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回去。昭如在病床上,這時撐持了一下自己,想要坐起來。然而終於放棄了。她安靜地躺着,不再說話。自從昭德的事情發生後,她就沒有說過更多的話。家裡的人,都以為那是因她還在傷痛中。事實上,她已經對大部分事情,沒有了言語的欲·望。

她躺在病床上。文笙走過來,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母親的手中。昭如心裡一陣悸動,卻沒有任何動作。文笙看見母親眼角有一滴淚水,順着臉龐,緩慢地流了下來,流進了耳廓。

母子二人都從窗戶看了出去。天上是一枚下弦月。外面響起了管風琴的聲音。每當這個時候,葉師娘會彈奏Jesus saved the world。她的女兒葉伊莎,會用細弱卻清澈的聲音,將這首歌唱過三遍。在昭如看來,這漸漸成為日夜交替的刻度。她聞着空氣中淡淡的來蘇水的氣味,覺出自己對這個地方的依賴。

在此之前,她從未來過這間教會醫院,大約因為它西人的背景。雖則「聖保羅」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許多年前,它的建立,得到過哥哥盛潯襄助。然而,她從未想過,這裡要順理成章地接受她,以及她的家人,作為一個似是而非的避風港。

葉伊莎出現的時候,昭如已經快要睡着了。她被輕柔的聲音喚醒。葉小姐說,盧太太,該吃藥了。

這個女子,在這醫院裡擔當護士的職責。昭如在她的協助下吃了藥,對她道謝。她站起身來,微笑間眼角有了淺淺的褶皺。她的身形,不及她的母親高大,在西方女子中算是嬌弱的,因此不太能看得出年紀。事實上,自她出生在中國,也已經度過了四十多年的歲月。因為支持父母親在中國的事業,她甚至至今沒有結婚。教會內外的人,都稱她作葉小姐。

葉小姐摸一摸文笙的頭,說,笙,媽媽要休息了。我們先出去吧。

文笙默默地跟着她走出去。兩人走到了月光底下。她突然嘆了口氣,因為她感覺到了這個安靜的少年,正在這秋天迅猛地成長。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質地很好,但已經舊了,並且短了一截,露出了腳踝來。葉小姐想,我應該做一點什麼。

於是她對文笙說,笙,跟我來。

她引領着文笙,到了後院一座兩層的樓房。那是醫院的工作人員住的地方。她帶他上了樓,走進一個房間。文笙看出,她和她的家人居住在這裡。

她笑一笑說,說實在的,還沒有請你來作過客。

她對着屋子裡輕輕地喊了一聲。

文笙看到葉師娘走了出來。老太太取下了花鏡,看見是他,露出驚喜的神色。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她說,孩子,你終於克服了中國人的害羞。歡迎你。

她俯下身子,熱烈地擁抱了小小的少年,然後說,師娘真的是老糊塗了。我得弄點你愛吃的東西去。等着,廚房裡好像還有些鬆餅。

文笙聽她流利地說着洋腔調的襄城話,一邊要往樓下走。葉伊莎攔住她,說,媽媽,你要幫我一個忙。

葉師娘聽她說了一番,很高興地回到裡面的房間去了。

文笙其實心裡有些侷促。因為他覺得所有的禮節,似乎在這裡都用不上。他抬起頭,打量了一下周圍。陳設和中國人的家庭並沒有太大不同,甚至還要更為樸素些。只是牆上掛着一個耶穌像。在他記事的時候,在天津,這個頭像是鑲在彩色的琺瑯窗上的。她記得母親對他說,這面相苦難的人,是外國的神。在耶穌像旁邊的窗台上,擺着白瓷的小天使,長着和葉伊莎一樣金黃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

式樣簡約的書架上,排列了不少書。硬殼書脊上燙印着他不認得的文字。還有一個黑色的相框。相框裡有個戴眼鏡的男人,茂盛的眉毛,神情嚴肅而專注。文笙覺得男人的臉似曾相識。

這時葉伊莎走出來,站在他身後,對他說,這是我爸爸。他已經去世了。

聽了她的話,文笙感覺好像做錯了事情,低下頭去。再抬起來,看見葉伊莎並沒有許多悲傷的表情。她和父親一樣,鼻樑挺拔。她看着這個男人,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她說,他叫葉邁可。他是第一個來到襄城的傳教士。

文笙鼓起了勇氣,問她說,你們外國人,為什么姓中國人的姓?

葉伊莎呵呵地笑起來,說,其實,我的姓是Yeats。我父親來到中國,入鄉隨俗,就改成了中國的「葉」字。我可不是個外國人,我在這裡長大,我和你一樣,也是個襄城人。

Yeats?文笙在口中重複了一下。

葉伊莎說,知道麼?這是個愛爾蘭詩人的姓,中國人叫他葉芝。

葉伊莎從書架里抽出一本書,翻到一頁,讀起來。這是一種文笙所不熟悉的語言。他雖聽不懂,但覺得很美。眼前這個女人,剛才還在說着地道而魯直的襄城話。而這時,從她的唇邊流出的音節,有一種柔軟的鏗鏘,如同音樂。

這時,葉伊莎的臉上煥發出了一種光彩,也是令他陌生的。在這一刻,他覺出了這個女人,並非一個日常勞碌的護士,而是一個他說不清也看不透的人。她讀得很慢,他能體會到其中的起承轉合。

她闔上書,長舒了一口氣,說,很美,是嗎?這是葉芝的詩歌。

文笙問,我們中國的詩,大多四平八穩。這首詩在說什麼?

葉伊莎望着這個少年,再一次笑了。她說,這首詩說的是一個人老了以後,在想念另一個人。你年紀還小,以後就懂了。她頓一頓,又說,其實,人的感情都是一樣的,中國的詩和外國的詩,講的都是同一回事。

葉師娘走了進來,手裡捧着一迭衣服,對女兒說,雅各布小時候,也是長得飛快。你看,這些衣服,上身半年就穿不下了。

葉伊莎將衣服放在文笙手裡,笑盈盈地說,笙,這些衣服都是我弟弟當年穿的,送給你。一個小紳士,要有合體的衣服。

文笙往後退一步,因為他記得母親的家教之一,是不要隨意接受饋贈。葉伊莎抱歉地說,有些舊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文笙接過了衣服,向她道謝。

忽然間,葉師娘一拍腦門說,瞧,我忘得一乾二淨,爐子上還烤着鬆餅。

她匆忙地走去了廚房,過了一會兒,端上來一盤烤得焦黑的鬆餅。她說,上帝得原諒我這個老太婆。說完,她從裡面挑出兩塊看上去齊整的,放在小碟子裡,說,笙,你幫我拿給你母親嘗一嘗。下次我要做個象樣的藍莓蛋糕給你們。

文笙穿着格子呢長褲和西式的立領襯衫,出現在昭如面前。昭如剛剛醒來。雲嫂坐在床沿上,給她梳頭。看見文笙,雲嫂一拍巴掌,有些大驚小怪地說,哎呀,來了一個小洋人,這是俺們笙哥兒嗎?

文笙就說了緣由。雲嫂便說,到了這會兒,對咱們家也算是雪中送炭了。雖說是洋醫生,可見也都是有兒女心的人。我們將來要好好謝謝人家。

昭如沒有說話,心裡卻有些歉疚。這歉疚一半是對笙哥兒。自己的孩子,如今卻要別人家來照料。她就伸出了手,文笙走過去,挨着母親坐下。

雲嫂掰了一塊鬆餅,嚼一嚼,說,洋點心,到底不及咱山東的烙餅好吃。可也是人家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