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熙靖 · 一 線上閱讀

接下來這一路上,算是風塵僕僕。路上見的聽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每到一處,不等他們開口,當地人倒都向他們探問外面的時事。便知一片人心惶惶。因為地形不熟悉,只是一徑向南走。走不通了,又時時要走回頭路。再加上天氣炎熱,也消磨人的心志與體力。奔波間吃得潦草。家逸的兩個女孩子,小的中了暑氣,嘔了不停。大些的那個,這時竟來了初潮,無疑是雪上加霜。

這一日到了蘇魯邊界的長清縣。榮芝便說,這趕得也緊了,不知何時能到鹿縣。怕是到了地方,半條命也沒了。不如先停一停,將息一兩日。

昭如說,也好。

半日後,進入了一個村落,看得出是個富庶的地方。一道青山,三面環抱。村口的荷塘,荷花開得正艷。蓮葉也是擠擠挨挨,接天連碧,頗有江南風致。家逸便說,走了這許多天,總算來到了一個好地方。這時候見一個老鄉過來,忙與他打聽。才曉得當地有個盧姓的士紳。家逸說,這可總是苦盡甘來。此地居然還有個本家。

他便對老鄉說,寶地看上去,有龍脈之象,風水不同凡響啊。

老鄉也笑道,皇帝雖沒一個,出過的宰相卻數不清楚,你倒說好不好?以前還要好,現時不同往日咯。

說完搖搖頭,扛着鋤頭把,慢慢地走了。

經人指引,一行人到了盧家門口。深宅大院,便知道是當地的大戶。可圍牆四角卻各起了一座圓形的碉樓,像是城堡。有些突兀,與這院落的堂皇多少不稱。

應門的僕從,是個爽淨的小伙子。進門,即有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來。問起來歷,對方聽了有些喜出望外似的,一拱手道,在下盧清泉,有失遠迎。

前廳裡頭,端坐着一個老太太。眾人見她一身華服,頭頂上戴着織錦的束髮,上面鑲着一塊通透的祖母綠。走近了,才看清楚滿面的皺紋,已是很老了。或許因為老,身形就顯得格外的小。一隻眼睛裡,是雪白的障翳;另一隻眼睛,打量着他們,目光卻鷹隼似的。

盧清泉便攙扶着她下來,一邊說,娘,這是從襄城來的本家。

盧老太太一步一顫地走到他們跟前,說,襄城?距長清有二百多里。是本家,也是遠客,老身恐照顧不周。

昭如聽她鄉音濃重,吐字卻擲地有聲,便知是這大宅里的當家人。她抬頭,看中堂是一幅「麻姑獻壽」,色彩十分的喜慶艷麗。兩旁的聯對,卻筆路清新,是鋒棱超逸的行草。待細細端詳,脫口而出,倪鴻寶。

老太太便微笑,說,這位夫人,認得舍下的好東西,必是有家學的。

昭如便欠一欠身,晚輩造次了。我一介婦人,翰墨筆意粗通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最是仿不得。

老太太很欣喜,說,我盧家的媳婦兒,理應如此。好玩意兒擱在這鄉野的地方,便是酒香巷深,得有明眼人來識。

經這一層,兩下自然融洽親近了許多。問起淵源,更是讓人瞠目。原來這家人,祖上是范陽盧氏。東漢末年平定黃巾起家。南北朝已是一流氏族。再至於唐,門第鼎盛,有所謂「七姓十家」之說,入相者多至八人。昭如便想起村口那老鄉的話,原以為是海口,此時才知並非虛妄之辭。

家逸便又說起了風水,家道興旺,必有堪輿之功。

盧清泉說,這五峰山,雖不及五嶽,但自有一脈靈秀。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只是如今,唉。

見他欲言又止,便也不好繼續問什麼。

當晚,這家人是拿出了款待的派頭。都是魯地的菜餚,不論精疏,皆是大碗大盞。觥籌交錯間,都覺得好不盡興。家逸微醺,端着一碗酒敬盧清泉,說,大哥,在外頭奔波了這許多日,嘴裡淡出了鳥來。最喜歡的,便是這大開大闔的「水滸」吃法。

聽到他這樣說,盧清泉的眼神木了一下,但很快收斂了神情,盡力招呼他們。

夜裡頭,睡得很熟。昭如一覺醒來,看見有個身影,依窗坐着。是姐姐昭德,眼睛遠遠地向外頭張望。昭如嘆一口氣,拿起衣服給姐姐披上。正要哄她去床上睡覺,眼光一掃,卻看見外面的碉樓上,燈火通明。樓上各有一個人,筆直地站着,好像在站崗守夜。這情形,以往在督辦府住着的時候,並不陌生。可如今在這村落里,看着煞有介事,卻有些不明所以。

第二天清早,蒙嚨間,外頭傳來尖厲的口哨聲。昭如一陣心悸,恍惚以為自己還在襄城,拉起了空襲警報。好歹回過神,聽見有個魯直的男聲在報口令。望出去,才看見是一隊士兵在操練。仔細看清楚,又不是士兵,都穿着家常的布衣。那喊口令的,正是昨天為他們應門的小伙子。聲音響亮嚴正,風姿並不輸於軍人。她收拾停當,出了門。看見盧老太太正拄着拐杖,望着這些人。旁邊是盧清泉陪着。這時候屋檐上滴下一滴夜露,恰打到她的臉上,一個激靈,人也醒過來了。

她走過去,跟老太太問了安。猶豫了一下,終於問,老夫人,我想斗膽問一句,府上訓練家僕,可是為防日本人。

老太太嘆一口氣,說,日本人若真來了,可是這幾個人能防得住的。我這是為了防土匪。

昭如聽了一驚,說,這村落里看上去景象昌平,怎麼竟然還有土匪。

盧老太太目光落在遠處,輕輕說,大世道亂了,一個小地方,自然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再好再昌平,畢竟不是世外桃源。

昭如也望向那煙霧繚繞的五峰山,聽老太太細細地講起來。原來這熙靖村,鬧土匪不是一日兩日了。大約一年前,也不知哪裡來的部隊,一個營在這五峰山上落了草。因為山勢險峻,形匿自如。這伙子人又善於游擊,一時間見首不見尾。地方上剿了幾次,都無果而終。開始只是偶爾打家劫舍,後來勢力大起來了,竟然明目張膽地搶起了大戶來。甚至村裡有兩戶殷實人家被劫了「肉票」,一家交火時死了不少人;一家的閨女,生生給劫到山上糟蹋了。待贖了回來,已經不成人形,第二日就投了井。這盧家受覬覦也很有一段日子。經常見了土匪的探子在附近轉悠,等着時機乘虛而人。

老太太說,我是沒辦法,打嘉慶年起了這幢宅子,誰願意在祖宗的宅基上動土。你瞅瞅這屋後,今年初,深挖了地窖。將糧倉里的糧食,都搬了進去。到時鬧得厲害了,少不得將人也躲進去。

昭如說,您老也寬心。我看您訓練的這些青年人,是很可抵擋的。

盧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指着喊口令的小伙子說,李玄是我從蒙陰縣請來的武師,別看着年輕,可是個練家子。我就指望這孩子了。說罷又嘆息一聲,喃喃道,你說這是什麼時世,鬼子還沒有來,中國人倒先要防起了中國人。

也是本家的緣故,這一天下來,昭如一家與盧家人彼此都熟識了。小孩子更是打成了一片。盧清泉的兒子盧真,十五歲,隨了李玄在前院裡習武。這是個胖大的少年,一招一式,便都做得頗為吃力。笙哥兒在旁邊,先是看着,看着看着便自己比畫起來。一套拳法教下來,李玄叫盧真跟他打一遍。盧真便跟着他打,姿勢動作,無不中規中矩。打完下來,氣喘吁吁,連連說,師傅,練了這一個晌午,也該要歇歇了。說完一屁股就在青石台階上坐下來。李玄便搖搖頭。

秦世雄在旁瞧了,將煙鍋在鞋底上磕上一磕,大笑道,盧家少爺,這套螳螂拳,我雖不會打,卻在旁邊瞧出了個究竟。這拳剛柔相濟,動作引而不發,是贏在了一個氣勢上。你想想,螳臂何以擋車,這是個明知不可為,卻偏偏要拿出十分勇氣,對手的膽子,先就泄了一半。

李玄聽了,卻不服氣,說,大哥,照你這麼說,我教的倒是個嚇唬人的拳法。

秦世雄剛要說話,卻看李玄的目光游到一邊去。文笙在牆角邊上,正將剛才那套拳打了下來。小小的身子,移步騰挪,竟行雲流水一般。李玄愣愣地看着,口中喃喃,順步倩長……搖步人手、纏封雙掌……翻身疾人、韓通通背。一番下來,不差分毫。

待他收勢,李玄禁不住叫上一聲「好」。他有些興奮地對秦世雄說,你們家這哥兒,可有武學底子?怎會靈到這個地步,教了我家少爺兩個時辰。他只看了兩遍,招式倒好像黏到了身上。

昭如在一旁瞅見了,心裡也大為驚異,嘴裡卻淡淡道,我這兒子,照虎畫貓罷了。要說放起風箏,就是個裡手,旁的恐怕難成氣候。

這時候,卻見一個家僕上前耳語。盧清泉聽後,臉色一變,急招了李玄過來,交代了一番。李玄便也匆忙下去了。

盧清泉將昭如讓到一邊,說,夫人,雖是情難,舍下恐再留不得諸位了。將將收到了消息,五峰山上土匪今夜裡要下山來,怕是少不得要戰上一場。無謂連累了你們,跟着提心弔膽。我就叫李玄速速護送了你們出去。

聽他說着,就聽到遠處傳來槍響的聲音。盧清泉急忙催促了他們收拾東西,讓底下人備馬去。待與盧老太太道別,老太太拍拍昭如的手,又使勁單擊。一隻眼睛看着她,目光如炬,說,媳婦兒,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臨走,盧清泉拿出一支火槍,遞給秦世雄,說,大兄弟,我本家人就託付給你了。秦世雄使勁一點頭,將火槍背上了身。盧清泉想一想,又從身邊人腰間拔出一柄駁殼槍,也掖在秦世雄身上,說,保重。

一家人便從後門出去,上了車。李玄在後面策馬護送,足足走了十里,這才停下來。李玄一抱拳說,各位,再往前五里,便是榮興縣境。路上着緊些,天黑前趕得及進城。恕不遠送,就此別過。

說完,縱身上馬,絕塵而去。

眾人愣愣看着。榮芝嘟囔說,這把咱們丟在了半道上,算是怎麼回事。

昭如聽了,嘆一口氣,那家裡的情形,也是火燒火燎,等着他呢。這家人的厚道,咱們得一直記着。

車往前走着,天暗沉下來,滿布了蒼黑的雲。沒一會兒工夫,竟然落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雨點鴿子蛋似的,噼里啪啦打在車上。漸漸像簾幕一樣,遮蔽了天地。路也泥濘起來,馬一走一滑,任鞭子落下去,也不肯挪步了。

秦世雄往外頭看去,不遠處影影綽綽有了房屋的輪廓。他就下了車,冒雨牽着馬往前走。這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原來是一座破廟。門也塌掉了半邊,應該是好久沒有香火了。秦世雄就說,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了了,我們索性進去躲一躲吧。

一行人就進了廟,尋了個乾爽些的地方坐下。秦世雄使勁地擰着濕漉漉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昭如從包袱里找出一條毛巾給他。這時候,天上一道閃電,將廟裡照了個亮堂。接着是轟隆隆的雷聲,家逸的兩個閨女,嚇得直往娘懷裡偎。榮芝安撫着她們,一邊嘴裡念着阿彌陀佛,說好在這廟裡有個觀音大士看護着,總讓人心定了些。昭如便回過神,想對那觀音拜上一拜。只見那水月觀音,衣袂翩然。再一抬頭,面容卻已經給風蝕得斑斑駁駁,看不清了。

秦世雄左右找了半天,竟搜羅到了一些劈柴,就蹲下身子,生起了火。火點起來,人都亮堂了些。他把濕衣服在火上慢慢地烤,嘴裡念叨,這時節,什麼如來觀音,都不如這一把火來得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