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本命 · 二 線上閱讀

文笙、家逸的一雙閨女,還有小蝶的孩子一個個地抱了出去。小蝶將旗袍撩起來,打上了一個結,就跨出了車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鑽出了車去。昭如看見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裡一顫。到了自己,卻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動了。秦世雄說,姥姥,快點吧。等會人多起來,更挪不動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腳,大姐,命都懸在頸子上了,還講什麼授受不親。昭如心一橫,眼睛一閉,也跨出了車窗去。

待他們都站到了車下,才發覺身前身後,是望不到頭的人群。剛從車上下來的,還在惶惶不安着。更多的,則是以一種機械的步伐慢慢行進。他們的臉上已經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與對話,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一個很小的孩子,光着身體,扯着大人襤褸的衣襟。他抬起頭和昭如對視了一下,便低下頭去,將骯髒的手指放進嘴裡。

人群的力量,也推涌着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邊,多半是年邁的,或者身上看得見傷勢。一個年輕人小聲地呻·吟着。他小腿上的癰疽已經潰爛,發着紫污的顏色。一些蒼蠅圍着他嗚嗚地飛。他的身體戰慄了一下,任由它們叮在傷口上。在某一處,人群停下來。他們看見一個婦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黃,已經死去。然而,一個很小的嬰孩卻還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已乾癟的乳··房,或許已經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們只是搖頭,互相耳語唏噓。就在這時,屍體的近旁,走過來兩隻野狗,它們試探着舔了一下那嬰兒。嬰兒動了一動。其中一隻一口咬了上去,將嬰兒拖走了,迅速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裡咯噔一下。她下意識拉過身旁的笙哥兒,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擋住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男孩子,就讓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道。

再往前走,小蝶問身邊的人,是從哪裡來。那人說,我們是從牟縣。前面是鄭縣的,死的人比我們還多。這沿着賈魯河,一路上,人越走越少。小蝶轉過臉看一眼昭如,低下頭,好像自言自語說,看來是真的了。

昭如茫然看她。她便輕聲說,聽說中央下了命令,要在花園口炸黃河,擋住日本人。這些逃荒的,都是那一片來的。

昭如聽了,捉住了小蝶的胳膊,有些激動。黃河決了口,老百姓怎麼辦,那還得死多少人。

小蝶似乎沒有聽見她說話,她想一想,終於停下了腳步,說,不能再往西去了,我們得回頭。

沒待小蝶解釋,突然身後的人群擁了上來。他們被人群猛然挾裹着,往前踉蹌地走。原來前面是有一個賑濟的粥棚,鄉民們爭先恐後地擁擠過去。

昭如聞着令人窒息的汗味,覺得身體像被席捲一樣。她微微弓着腰,盡力保護着身旁的笙哥兒,在推搡間無力地掙扎了許久,總算擠出了人群。她撩了一下額角紛亂的頭髮。這時候,看見小蝶也擠了出來,臉色煞白。她引長了頸子,向人潮中望去,目光焦灼。她大聲喊着,芽子,芽子……那是她女兒的名字。然而沒有人應。她回頭看了昭如一眼,眼神是無望的驚恐。

昭如張了張嘴巴,正要說什麼。小蝶已經奮力地撥開人群,將自己重又擠了進去。昭如看銀色的旗袍閃動了一下,被灰撲撲的背景湮沒了。她愣一愣神,感覺兒子的手,緊緊捉住了自己。家人三三兩兩地匯聚到了身邊。同車的人,抱怨與咒罵的聲音,漸漸稀薄,變得蚊嚶一樣。她一動不動,看着那銀色旗袍消失的地方。

待人群散去。她走向那個地方,左右張望。但是,什麼也沒有看到。沒有看到小蝶,也沒有看到小蝶的女兒。她頹然地退後一步,坐在了身邊的一口皮箱上。老六家的小閨女,突然無緣由地哭起來。榮芝不耐煩地拍打孩子,說,你娘老子都還沒死,哭什麼。哭盧家的列祖列宗,可輪到你這個丫頭子。

她用胳膊碰一下家逸,對昭如努努嘴,說,當家的,現時只有你來想個辦法。西邊被鬼子截了,我們總要找個地方去。

家逸走到昭如跟前,說,嫂嫂,此地不宜久留。要不然,我們往南去,我們鹿縣倒還算有門親戚。大舅爺家,鬼子一時半會兒還打不過去。若是能快些,三四天便也到了。到了那邊,我們再從長計議。

昭如看着他,眼裡空得很。她說,我們現在走了,那娘兒倆天可憐見,真不知怎麼辦了。這才一會兒就都不知去處了。

榮芝乾笑,嫂嫂,現在不是太平盛世。我們一個個的泥菩薩,自己尚不知道過不過得江去。萍水相逢一場,怕是得收收您的慈悲心。

這時候,遠遠過來一架牛車。秦世雄從車上下來,說將將拿糧食跟老鄉換了這架車。如今現大洋是換不到東西了。老鄉說,這自家養的老牛,不忍宰,不然也不會留到現在。秦世雄對昭如說,姥姥,眼下要緊的是一家大小平安。行李多,有了輛車,路上就穩當些。

昭如仍然沒有動。一隻田鼠,不知從哪裡躥出來,冒冒失失地跑到腳邊上。昭如將腳收一收,站起身說,人總講個仁義。

秦世雄嘆口氣,說,姥姥說的是。我跟老鄉打聽了,前面的五里地有個大興莊,看這天色,少不了要在那過夜了。要不六爺先帶着姥姥走。世雄在這再等上一個時辰,回頭追上你們便是。

牛車在路上顛顛簸簸地走。這頭牛是很老了,走起路來,聽得見粗重的喘息聲音。又瘦,背脊上突起了尖利的骨頭。兩片皮肉在肋間垂掛着,隨着走動一搖一晃。

漸漸行到了人少的地方。一條土坷垃路,兩邊都是麥田。風吹過來,簌簌地響。滿心滿眼的波動,聞得見豐熟的麥香。因為地勢的坎坷,牛走着,腿別楞一些,漸漸走偏了。

雲嫂手裡執着鞭子,在牛背上輕輕打一下。不忍用力似的,一點一點,將牛趕上了正途。

家逸便說,雲嫂,看不出,你還是趕車的里手。雲嫂低垂了頭,輕輕說,六爺笑話了。我隨太太在城裡住得久,到底還是莊戶人家,哪有不會趕車的理兒。這牛是俺們鄉下人的衣食父母,馱物犁田,操勞一輩子,最後剩下一副骨架子。

昭如在後面,看她的身形比以往單薄了不少。許久也不聽見雲嫂說話了。原本是熱火火的性子,家裡忽然沒了十三口人,按說鐵打的人都塌了。雲嫂哭了三天,病了一場,滴米不進。可一天夜裡,顫巍巍地起來,給自己打了一碗疙瘩湯喝了下去。第二天,就又見她爽利利地在家裡忙活。昭如讓她多歇着些。她不聽,不說話,只管連軸轉地幹活。昭如心裡佩服,又心疼,也沒有個辦法。

這時候,黃昏的陽光,漸漸鋪灑了過來。籠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層金,好看得有些不真實。昭如便叫雲嫂停下車,讓牛也歇一歇。

雲嫂就下了麥田,坐在田埂上。手裡拔起兩根麥秸,捋一捋,默默地動作着。漸漸地,嘴裡就唱起了一支旋律。風又吹過來,吹得麥浪起伏,也將雲嫂的歌聲吹過來。昭如聽了,心裡也動一動。這首《繡荷包》是魯地的姑娘們唱的歌,雲嫂的聲音,也還是甜美得很。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高,那春風擺動楊呀楊柳梢……一繡一隻船,船上張着帆,裡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二繡鴛鴦鳥,棲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三繡南來雁,飛過千重山,你與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傳。郎是年輕漢,妹是花初開,收到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來。

文笙聽她唱着,就走到她跟前,偎着她。雲嫂將那麥秸,編成了一頂皇帝帽,戴在文笙的頭上。她愣愣地看着文笙,喃喃地說,眼下我活着,還盼個啥,還圖個啥?就想着咱笙哥兒快點兒長起來,往後能有個大出息。

說着說着,就將文笙摟在懷裡頭,臉緊緊貼着這孩子的臉。文笙感到有一道滾熱的水,從雲嫂的眼角里流出來,又順着他的臉頰,慢慢淌到下巴上了。

到了大興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可進了村子,到處是黑黢黢的。敲了幾家的門,只是聽到狗吠的聲音,也沒有人應。一家子人就趕着車,在村子裡轉悠。眼見着黑得要瞧不見道了,才看見一個人家有隱隱的燈火泄出來。

昭如去敲了門,來開門的是個老人,將他們迎進來。進了屋子,才看老人鬚髮皆白,身體卻挺得筆直,是個硬朗朗的樣子。家逸便作一作揖,說,老人家,叨擾了。老人說,哪裡,要說我一個人也悶得慌。說完便大笑,笑聲如同洪鐘,中氣十足。

老人說,看各位的模樣,都是貴客。我這裡只有粗茶淡飯。說完拿出一籮山芋,稍稍淘洗一下,放在蒸籠里。又在牆角里拎出一隻斑斕的大鳥,說,你們算有口福,今兒清早打了一隻山雞,等會兒一併燉了下酒。

昭如看這屋裡的陳設,十分簡樸,倒也歸置得乾乾淨淨。老人的短衫,綴着補丁,也洗得發白了。牆上掛着一把獵槍,幾張獸皮,還有些不知名的工具。空氣中有淡淡的腥膻味,卻並不難聞。老人麻利利地起火,就着鍋灶收拾那隻山雞,雲嫂便幫他打下手。昭如問,老人家,這家裡只您一個人?

老人沒抬頭,又笑一笑,說,可不,漫說是家裡,這整個村子,怕現時也只我一個人住。

家逸說,這其他人,都去了哪裡。我們在村里兜了這大半天,確也沒有見上一個。也真是奇了。

老人說,哪裡去了?都跑了。說小日本快來了,都來不及地躲。有錢的,便躲得遠些,出了縣城去。沒錢的,就往後山上跑。山坳裡頭,搭上個堰屋,十天半個月不回來。經常露一臉,看鬼子來沒來。

榮芝就有些發慌,說,這地方,也不穩當啊。他們都跑了,你怎麼不走。

老人就哈哈一笑說,我走了,你們這一來,倒是找誰去。前年老伴兒死了,我得看着這個家。我兩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嫁到山西去了。倆小子幾年沒見着了,一個人了國民黨,一個投了共產黨。我是個粗人,不管這黨那黨,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兒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來,像個什麼話。

聽他這麼說,其他人臉上都有些發燙。家逸就打着哈哈說,老人家的精神頭這麼好,今年高壽啊。

老人說,七十六咯。都說七十三,閻王不請自己去。我這條老命硬得很,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躲什麼,逃什麼。小日本要是真來了,我一槍撂一個夠本兒,撂兩個賺一個。

他舉起飯勺,對着笙哥兒,做了個瞄準的姿勢,嘴裡發出啪的一聲響。一屋子的人,心裡都覺得鬆快了許多。

燉野雞的香味從鍋里躥出來,絲線似的,在每個人身邊纏繞。大大小小,都才發現已經飢得發慌。這時候,卻聽門又響了。進來的是秦世雄,說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看村里一片漆黑,心裡想着可壞了。瞧見這光亮,才松下口氣。

昭如看他一臉的灰暗,知道小蝶母女到底沒尋着,眼光也黯然下來。老人聽了來歷,便說,這世道,處處都是亂離人。一家子還在一起,已經是造化了,可喜可賀才對。

說完,就走到了床跟前,弓下腰,一使力,抱出一個黑陶罈子,說,兄弟,看你樣子是個爽氣人。這是我自家釀的酒,老高粱底子,後勁兒可大。今兒你得陪我喝上一杯。一醉千坎過。

他倒滿了兩大碗。正要舉起來,卻看見笙哥兒低下頭,呼啦就着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頭。昭如一見不好,趕緊上前制止。老人卻攔住她,說,太太,這位小兄弟喝上這一口,是個漢兒。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我們家倆小子,不喝我還要逼他們喝。我再去拿上一隻碗,這屋裡的爺們兒,不論老少,一醉方休。

天快亮的時候,盧家人向老人道別。文笙的酒勁還未醒過來。秦世雄將他扛在肩膀上,對老人抱一抱拳,說,後會有期。老人回禮,好,我備好了酒水等着你。臨走的時候,家逸在鍋灶上放了三塊現大洋。

還沒到村口,聽見後面嗒嗒的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回過頭,正看見老人翻身下馬。老人從懷裡掏出大洋,塞到家逸手中,厲聲說,這位兄弟。事這麼做,你有你的對,是為了兩不拖欠。可眼下這錢,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晚上的緣分,就值這麼多?你合該是在寒磣我。

不等家逸說些歉疚的話,他早已上馬,一蹬馬肚子,飛奔而去。眾人愣愣地看他的身影,一點點地小了,消失在了灰撲撲的樹林子裡頭。這才醒過來,繼續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