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三章 少年 · 一 線上閱讀

對這個小姑娘的出現,文笙並不覺得意外。

就如同放風箏這件事,於他自然而然,形同本能。他已經習慣了獨來獨往,面對天空俯仰間,被他人賞鑒。

這女孩兒一句「我認得你」,多少還是攪擾了他的心緒。記憶中,女孩兒東張西望的情形,於他總有些揮之不去。這卻又讓他意外。

他覺出了他身後的目光,輕微地笑,人們總是對自己看不透的東西抱有好奇的態度。

兒時家中接連的變故,與其說鍛煉了他的心智,不如說以水到渠成的方式,縱容了他性情的發展。他的訥言,因疏於人際。

父親去世以後,六叔順理成章接過了家中的生意。三年喪期滿後,六叔六嬸便提出將生意分開打理。母親也沒有什麼言語,分就分了。分成了東店與西店,自然也就分了家。舅舅在襄城的大宅叫「西山園」,空着一半,叫他們住過去。母親不願,說孤兒寡母,已經夠人咀嚼,便更沒有道理依靠了娘家去。他與母親,還有大姨,便住去了思賢街口的院落里。比以往小,但是清靜。

東店從此只是經營「厚生」鍋廠,沒有再設門面,不需收賬盤點,也就沒有夥計等人上門來。母親昭如請來打點鍋廠的,說起也是家裡的一門親戚。當年和大姐秀娥結下冥親的秦中英,有一個遠房的侄子。大約因為族中的排行,這侄子竟然也是四十歲的人了。秦世雄從河北來投奔昭如,便沒有不收留的道理。這秦世雄在鍋廠里,做得很好。與昭如母子也相處得融洽,對文笙這個小舅舅的好,竟然漸漸有些溺愛。

這天文笙回家,遠遠就見到秦世雄。這中年人是天生的大嗓門,一口唐山腔,鉚足了氣力喊,祖宗,姥姥滿世界地尋你。

文笙便沖這胖大漢子笑。他終日身上都是油膩和鐵鏽味,見了文笙,就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個荷葉包,有時是馬蹄糕,有時是一把糖炒栗子。到這小舅舅大了,齊他肩高了,他還是如此。文笙照將這些收了,分給丫頭們吃去。他這一嗓子,將昭如也喊了出來,雲嫂跟在後面。奶媽雲嫂,此時眉頭舒展開,像極了一個彌勒。她的身形是臃腫得很了,走得慢了許多,時不時,又喘息了一下。母親昭如便停了,側過身子等她。文笙快步過去,攙了她一下。雲嫂就拍拍他的手背,說,哥兒,你且是等得我們娘兒幾個心焦。

昭如張一張口,眼睛一睨,看到他掛在書包帶子上的風箏,嘆一口氣,說,這樣冷的天,還去放什麼紙鳶。

文笙沒有抬頭,見母親皺了皺眉頭,便輕輕說,天冷,風頭倒是更足些。

進了前廳,文笙一愣,也笑了。他方知道何以人人都說尋他等他。舅父盛潯正眯着眼睛,靠着八仙桌打瞌睡。手裡滾着兩顆核桃,倒是響得脆生生的。文笙走到他跟前,畢恭畢敬地喚道,舅舅。

盛潯一愣神,手裡的聲響停了,睜開了眼睛。他將兩隻大手伸到文笙腋下,要抱起來,可是卻險些閃了腰。他就又坐下來,輕嘆一聲說,這小小子,可是長大了,抱不動了。昭如就笑說,哥,你真是,倒好像一年半載沒見過似的。立秋那會兒,不是剛回來,還帶笙兒去看了大戲。

盛潯便笑說,我與我這外甥,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文笙打量他,倒覺得舅父是老了一層,眼神又濁了些。自從下野以來,盛潯事事都有些意興闌珊,漸漸就現出了遺老相。留起了滿口灰白的大髯,金絲眼鏡換成了夾鼻的。拇指上是一枚羊脂玉的扳指,想起來了,就在臉頰上摩擦幾下。

昭如便問,哥哥這次回來,倒是能停多久?

盛潯執起面前的杯子,聞上一聞,說,這「鐵羅漢」的香氣,比以往淡了許多。待不了許多天,我想着,將「西山園」的宅子賣了。你幾個嫂子,都想搬出租界去。

昭如沉默了一下,說,這賣了房子,將來如何呢?

盛潯便說,我老也老了,跑不動了。我是勸不轉你,你們娘兒倆跟我們在天津,又如何會差了。

昭如也坐下,將文笙攬過來,說,這兒有家睦的生意。

盛潯停了半晌,說,「麗昌」也是家睦的生意,何況還有大姐,也是在天津住慣了的。

昭如不再說話。

盛潯說,如今的時局,並不如前些年清平。我聽說了些風聲,日本人的胃口,是越來越大了。笙哥兒去天津讀書的事,你也好好想想。

昭如摸一摸文笙的頭,說,從長計議吧。這孩子,這麼大了,心還不在讀書上,三天兩頭手裡拎着風箏跑。

盛潯一拍腦袋,說,看我,只顧得上說大人的話,競忘了我們的小壽星佬。說完,便叫僕從取來一隻錦匣。打開了,裡面是一排巴掌大的風箏,都是細絹製成。從沙燕、蛺蝶、飛蟬到紅錦鯉,無不五臟俱全。

我在濰坊找人制的。據說哈氏的後人,現在漸漸都改了行。這「瘦沙燕」,能制的人也不多了。

文笙將小風箏捧在手裡,眼睛裡有一些光芒。

昭如便說,你就慣着他吧。這爿生意,將來也不靠這風箏撐着。我們孟家人,可別教出了玩物喪志的子弟。學問到底還是在書裡頭。

文笙便不再言語,卻見舅舅哈哈一笑說,書里的黃金屋是俗物,我外甥一表人才,將來還怕沒有顏如玉。前清的科舉廢了,我看我們做老的,也得改改腦筋。學問可是能學出來的?我近來看了一些西人的書,他們的學問得都是看出來,玩出來的。

文笙回到自己房裡,尋了光亮些的地方,把錦匣里的風箏擺好。牆上是滿目琳琅。掛在中間的是八隻虎頭風箏。這八隻虎頭神態各異,有的頭角崢嶸,有的憨態可掬。在虎尾處卻都有「餘生記」的鈐印。有的久遠些了,便是暗紅的顏色。文笙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將手上那隻「鳳頭鴉」的接頭刃斷了,軸好了線,也掛了上去。

牆上雖然已有些擁促,還留了一方空白,在左上首的位置。繽紛之間,那空白卻是最醒目。

文笙定定地看,有些失神。

這天過了晌午,雲嫂便來報,說有個半大小子尋上了門來,指明要找「笙少爺」。文笙便急忙忙地跑出去,來人正是「餘生記」龍師傅的兒子龍寶。昭如見龍寶和文笙一般的年紀,脖子上還掛着一把長命鎖。虎頭虎腦,眼神卻不魯鈍,說話間也十分周到,頗為伶俐。她便感嘆,龍師傅一個手藝人,養活三個孩子已經不易,教得如此有禮,也是難為了。便多封了些賞銀,交代說,讓笙哥兒早些回來,一家子人等他吃長壽麵。

文笙第一次走進「四聲坊」。在襄城住了這麼多年,卻不知道有這麼個所在。他心裡新奇得很。藝波巷本不起眼,可走進去,遠遠看見一個老舊的牌坊,灰撲撲的。上面已是字跡斑駁,辨不清楚筆畫。他自然不知道,這牌坊上題的,是乾隆爺的御賜。

說起來,那時的襄城,盛產着一種織錦,有個頗為風雅的名字,叫「馥絲」。「馥絲」的來歷,據說是出自一個黃姓的婦人。一說傳聞她是黃道婆之後,這着實有些附會。然而這織錦是在她手上漸漸興盛,併名聞齊魯,是的而且確。這「馥絲」的作坊,便設在這「四聲坊」。其名得於它的工序,在「煮繭」一節,放人各類香料。繅絲陰乾後,織出的錦緞,經年馥馥不散。乾隆十三年南巡,隨駕的是容妃和卓氏。這容妃來自回部,台吉和札賚女。據說皇帝對其極為寵幸,南下數月,由膳食至衣物,無微不至。民間說這維吾爾女子身有異香,其衣物便御命「四聲坊」織造。六宮之內,皆以着此織錦為風尚,一時間大盛。然而乾隆五十三年,容妃病逝。皇帝深以為慟,上下妃嬪,便以「馥絲」為忌。再加上黃氏無後,薪火難繼,竟然漸漸式微。

四聲坊由此衰落,絲廠工坊的舊址,不知何時,漸成為各類手藝人的集散之處。一時三教九流匯聚。到了民國二十三年,因「新生活運動」,四聲坊里也有了一番灑掃。不像話的人事,都被趕了出去。看上去是整飭了些,多了新鮮的氣象。但骨子裡頭的敗落相,卻是去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