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風箏 · 二 線上閱讀

仁涓冷笑了一聲,那許是我錯了,我以為嫁了個如意郎君。如今小老婆死了,還要我這個做大老婆的去收拾殘局。

說完,她眼裡呆呆地望一下自己的娘,沒有再講下去。然而,眾人卻一個個屏息不言,有的眼裡,已看得出饒有興味的顏色。慧容心裡咯噔一下,咬一下牙,強鎮靜了下去,對着幾個姨娘的丫頭說,這幾日,勞你們主人家費心陪我們大姑娘。也該累了,都回去將息吧。

這是逐客令,想看好戲的,自然都不好留。然而,這一幕在她們看來,多少是少不了的談資,便都有些戀戀不捨。

慧容關上門,問道,怎麼回事?

仁涓不說話,只是捧起一把麻將牌。手一放,上好的象牙黃,落下來。聲音清脆嘈切,好聽得很。

慧容走過去,將成桌的麻將狠狠一拂,雨點一般落在地上。麻將彈跳起來,有幾顆恰恰撞到她的手背上,一陣涼。

怎麼回事?她再一次問,聲音有些發啞。

仁涓身體晃一下,扶着桌子,終於頹然坐下來,說,娘,我是實在過不下去了。

慧容聽着仁涓混着嗚咽,將事情的原委說出來,心裡一陣一陣地發緊。

原來這葉若鶴,荒唐得確是太不像話了。那個同居的女學生,後來打聽下來,競還是個遠房的侄女。女孩兒的娘,終於知道了,找到了南京來。為要那女孩回去,是尋死覓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結果當娘的說,要這男人休了鄉下的婆娘,娶了她。葉若鶴便回道,漫說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裡人答應。這新時代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戀愛,倒是沒這些約束了。這話說出來,沒等那做娘的發作,女孩先吞鴉片尋了短見。事情終於鬧到了修縣來,慧月覺得丟人,是斷不肯出面的。家裡本就是多事之秋。有個在城裡教書的兒子,看過幾本自己不懂的書,是夠叫人擔心的了。現在又弄出這風月案子來。她心一橫,對仁涓說,這夫有難,婦相隨。你在這家裡,大小事沒管過。這一回,人人都看着,我這當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後我老了死了,這家還是要交給你管,若是連個丈夫都拾掇不了,誰還能服氣了你去。

仁涓說,我如何能管得了他。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約只有一個二妹。婆婆您點錯了媳婦,可讓我一個笨人,怎麼收拾。

硬着頭皮,仁涓還是去了南京。雖說也是大家的姑娘,但並未見過什麼世面,一路上都發着怵,氣勢上先輸掉了一半。見了死去女人的娘,原來是個頗伶俐的人,說出話來,三分曉理,五分動情。到最後,仁涓竟也覺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葉若鶴將好好的一個閨女毀了。她便一面安撫,一面立了誓,說這女人的後半生,由葉家來贍養。說完將隨身的銀票全都拿出來,給了那婦人。又簽了個字據,叫她每年秋後去葉家在南京的銀號,領錢去。

仁涓本覺得這事情辦得很爽淨,可回了修縣,說給了慧月聽。婆婆卻先是苦笑,又是冷笑,說你真當葉家是金山銀山,一養一輩子,我還真不知道家裡娶進了一個活菩薩。這錢葉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項里扣。

仁涓十二萬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將自己嫌棄成這樣。一氣之下,乾脆回了娘家。

慧容聽到這,開始也氣。自己這大閨女向來不討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頭。可這件事情卻並沒有做錯,是往大氣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為難。可再多想一層,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給仁涓上個套,將大手大腳的脾性戒掉。她便心中有數了。

慧容說,你婆婆是嚴厲些,我可知道她是個說話板上打釘的人。這葉家將來不都是你的?只是現在倒真要仔細些從了她。我看你這幾日,將收來的錢又孝敬了老少娘姨,將來左不了要吃我給你的嫁妝。

仁涓聽娘這麼說,並沒有給自己出氣的意思,便說,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這麼多年,少不了輸掉了一處房子,樂子倒都忘乾淨了。

慧容就在心裡笑,這丫頭人蠢笨,說出的話不開竅。可意思卻對了,大概這一輩子都要歪打正着。

仁涓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出一句,能救我這個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可那個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接下來的一年,仁珏深居簡出。仁楨原本很喜歡去上學。學校裡頭,讓她感覺更親熱溫暖些。范老師的離去,使得她對上學的興味也減去了許多。見仁珏也不太想出門,慧容便派了小順接送仁楨。

小順已然長成了一個大人,先前孩子的呆氣早沒有了。對這個三小姐,以往一味慣着,現在卻也知道管她,讓仁楨覺得無趣得很。

這天放學,照例經過平四街。仁楨突然站定不走了,因為她看着不遠處,城頭上悠悠地飄起一隻風箏。

那風箏飛得並不順暢,升起了一會兒,便又遽然落下。然後,又慢慢地升起。一頓一頓的,是有人在拉扯。風箏的圖案,也並不鮮艷可喜,是一隻墨藍色的,不知名的鳥。眼倒是畫得頗大,幾乎帶着些凌人的氣勢。仁楨不覺得害怕,反倒有些好奇,這時秋深日暮,並不是放風箏的好時節,是誰這樣有興致呢?

身後的小順看她抬頭看了半晌,終於有些不耐,說,小姐,該回了。太太交代說,今天要早點回去,都等着。

仁楨好像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一徑往城牆的方向走。又沿着階梯,走到了城牆上頭,恰看見那風箏在空中打了一個旋,憑藉了風力,向着西南的方向飛起來。越飛越高,超過了近旁的樹木,又飛得更遠些,掠過鐘鼓樓的瓦檐。映着霞光,變成了深紫的顏色,好看起來。那對碩大的眼睛,也在風中急速地,咕嚕嚕地轉動。

放風箏的人,是個少年,只穿着件青布衫子,在這蕭瑟的風裡,看起來有些冷。仁楨看他是全神貫注,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手在輕輕地,有節奏地扯拽,操縱着風箏的飛翔。頭是半昂着,能看見在金黃色的光線里,他側面的剪影。他臉上並無表情,沒有哀樂似的。這時候,風向突然變了。風箏在空中突然翻了一個身,快速地墜落下來,眼看着就要掉到城牆那邊去。放風箏的人,這時將手猛然一提,接着右手抖動了幾下。並無更多動作,卻眼見着風箏仿佛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點一點地,借了風力,爬行一樣,又穩穩飛起來了。

因方才太險,仁楨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聽到,慢慢側過臉,和她對視了一下,又回過頭去。這一下,仁楨卻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張一張口,終於開了聲,說,我認得你。

少年沒應她,開始緩緩地收線。風箏在夕陽里浮動,好似一隻墨色大鳥。周邊的雲,顏色紅得重重疊疊,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氳開來。仁楨有些恍惚,覺得它在光的籠罩中,漸漸消失於血紅的太陽里了。

我認得你。仁楨說,那天在戲院裡頭,我見過你。

放風箏的人,嘴角揚了一下,又收斂住。這一下,到底還是有些稚氣。風箏越來越近了。原來這隻鳥,體形是很碩大的。

少年突然慢慢地說,我也認得你。

仁楨有些驚慌,不知道為什麼。她擰住自己的書包帶子,回頭看小順。小順卻不見了。

你就是那個小丫頭。少年轉過頭,眉毛蹙着,卻沒藏住一點笑。仁楨看見他的鼻翼輕輕翕動。他說,這滿堂的富貴,獨你一個三心二意,東張西望。

他的聲音清冷,是個大人的口氣。這時候,風箏已落在他的手裡。半人高的風箏,鋪展着,顯得他的身形有點單薄。他回過身,將袖子放下來,又撣一撣長衫,向城牆的另—頭走下去了。

仁楨看着他的背影,越來越小,慢慢地變成了一個藍色的點。

天的確是暗了下來。一陣風吹過,仁楨縮了縮脖子,覺出了涼。這時候,小順變戲法似的出現了,拿一條大氅裹住了她。仁楨恨恨地問,你跑到哪去啦?小順一個哈欠,說,城頭上風大得緊,我到近處尋了地方,打了個小盹。仁楨便嗔道,我要告訴娘,你也不怕我給壞人拐了去?小順先一愣,即刻嬉皮笑臉地說,小姐口下留情,小順今後定效犬馬。仁楨撲哧笑了,說,真不該帶你看戲去,看得你心也懶了,嘴也油了。小順想一想說,話分兩頭說,依小姐的這份兒精靈,漫說被人拐了去,不拐人就不錯了。再說,那盧家的少爺,也不是壞人,就是性情訥些。

盧家少爺?仁楨口中念了一下。

可不是?城東思賢街「德生長」的獨苗,家裡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