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風箏 · 一 線上閱讀

這一陣子,逸美來得頻密了些,待的時間也長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禮,慧容早將她當了自家的女兒。這孩子,性情豁朗,愛說愛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說些體己話,關乎家中、鄰里,又或者是出閣前的交遊。甚至那麼一次,狠一狠心,和她談起了言秋凰。她聽着,應着,卻並沒有什麼觀點。久了,慧容便覺出了其中有一些敷衍。可是,有一兩回,談到了目下的時勢,逸美卻驟然來了精神,滔滔不絕。從八年前的改旗易幟,說到華北事變。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報紙上的東西。東北與華北,大都遠得很。談到張少帥,逸美就不免有些憂慮。慧容覺得她是替古人擔憂,但又覺得她的表達與評述,都十分可喜。因為有些話說得粗糲與鏗鏘,並不太像個女孩子,慧容就覺得她又像是半個兒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又淺。現在的年輕人,特別是這些女學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

說起來,左家的教育向來是有些鬚眉氣概的,何況十餘歲的時候,慧容還和姐姐學過騎射。但那始終都是面上的東西。到頭來,「國」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沒人改變得了。可如今,這一代人卻合併成了「家國」。這麼着,女人似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來了。

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縣鄉里去收租,家裡的氣氛又無聊了些。就有人提議,不如找些女紅來做,打發時光。這馮家的針線活計,向來大多是出於自己人之手。當然一來是因為家教,二來也是為了娛樂。繡品里風雅些的,自然就是小姐們的陪嫁。說起來,馮家的刺繡,的確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帶起,根底就不一般。後來呢,慧容一代算是後續有人。因為男人們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龍士、路食之等人往來酬唱,便有不少字畫真跡,掛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與倪鴻寶。論丹青筆意,前者孤冷,後者虬然無矩。她便以此為本,以針作筆,臨為繡品。一時間,家中女眷,也曾興致勃勃。說是臨摹,多少是要有些創造力的。如何配色,如何取線,如何漶漫背景,說到底都是挑戰與學問。這一來,由馮家流傳至城中閨閣,且是興盛了一陣。甚至男人們,也開始攀比衣裳的襟繡紋飾,多半也是炫耀內人技藝。只是這幾年,世道亂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沒人提,也沒人做了。慧容見又提起來,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針線笸籮,五色絲線。

看這陣勢,逸美有些興奮,說真是沒見過。慧容笑說,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美當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說錯了話,立即接上去,說,所以呢,丫頭你的活兒,就只好我來教了。

逸美聽着,一陣感動。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無經驗的。紉一紉針,都成了頭等的難事。一頭的大汗,也穿不進針眼兒。然而,她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另一用處。就是幫女眷們描圖樣,花鳥蟲魚,草行楷隸,竟是分毫不差。這又證明她到底是聰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針的手,又還是分外笨拙。這教與學之間,關係競又融洽親密了許多。

晚上在飯桌上,慧容開玩笑說,要不要幫逸美尋個婆家。這襄城雖不大,卻也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棄,認下一個乾娘。這一份嫁妝,馮家是出得起的。逸美方才還說在興頭上,聽她這句話,卻突然間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迸出了一句話:「天下未定,何以家為。」到底是女孩子,聲音里又帶着稚嫩。這話由她說出來,就十分突兀,甚至於沒頭沒腦。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卻都有些尷尬,沒了聲響。這時候,仁珏卻突然間開了聲,說,天下的事,是蔣委員長的事,和你有什麼干係。你我的命數,還是趕緊尋個人,嫁了去吧。

仁珏笑着說這話,這一房的人,卻誰都聽到聲音里的冷。她擱下碗,站起身,慢慢地走開了。誰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眾人也都不以為意。逸美卻再也沒了話。

轉眼天又涼了些。漸漸地,仁楨也發現,范老師的話近來少了很多。她颯爽的樣子,因此變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氣的,這孩子氣里,是激昂與理想的成分。而這時候,人卻在安靜中有些黯淡了。課也就上得循規蹈矩。孩子們便說,許久沒有聽到范老師的歌聲了。仍然還是會到家裡來,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飯,拉家常,卻也不再是高談闊論的意思。人也禮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她笑一笑,搖搖頭。吃完飯,仁珏離開,她也便跟着去了。

這天夜裡,仁楨因為不會功課,就去後廂房找二姐。這後廂平日裡是很少有人去的。一來是因背陽,到了梅雨後,就格外陰潮;二來,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這老姨奶奶,向來身體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後,突然一場暴病,歿了。家中就說,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氣鬱結着。這後廂房,在眾人眼中,便也不怎麼吉利。就這麼空了下來。一直到仁珏回來,自己要搬去住,說是那裡最安靜。大家知道,二小姐打定主意的事,沒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

仁楨朝後廂走過去,也覺得陰冷。遠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嗚叫,接着卻戛然而止。她打了個寒戰,辨識不知名的鳥,或許是秋蟬。抬了頭,月亮也不怎麼看得見,隱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藍色的光,微弱地游出來,很快又被一塊雲給遮了去。

二姐房裡還亮着燈。仁楨走近了,聽見有人在說話。門虛掩着,她抬起手,想要敲門,卻突然聽見有啜泣的聲音。仁楨透過門正往裡看,看見二姐立在桌前,臉色木着,卻有兩行淚正從眼裡流出來。范老師正坐着,也是蒼白的臉色。這時候站起來,將手抬起,停頓了一下,終於落在二姐的臉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開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過去,將仁珏攬過來。仁珏抬起頭看她,忽而低下,將頭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緊緊地捉住逸美的肩頭,捉得那樣緊,那樣狠。仁楨看見她的手指,深深陷進了衣服的紋理,幾乎要掐進那衣服下的皮膚中去。

逸美仍然愣着,由她去動作,身體卻也隨着這動作在戰慄,下巴安靜地揚起。仁楨看見,范老師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滲出來,沿着臉頰,無聲地淌下來。

眼前的一切,有如啞劇。卻讓仁楨一時之間,失去了感覺。她竭力地想挪動一下,將自己頭腦中的空白驅逐出去。這時候,她的功課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聲響。逸美轉過身,和仁珏一樣,眼睛裡都是絕望的神色。逸美向門的方向走過來。仁楨飛快地撿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裡的假山石後邊。

仁珏也走了出來。仁楨看見,在黑暗中,她執起了逸美的手,沒有再鬆開。

第二個星期,范逸美向小學遞了辭呈,甚至沒有向她的學生們道別。而在馮家,也從此失蹤。

仁楨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那天夜裡的事情。儘管她拿不準這與范老師的離去有沒有關係。久了,馮府上下,都開始關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連慧容,也忍不住打聽。儘管她知道,這打聽是不會有結果的。一如這個女孩在家中的出現,是突然的,也未有緣由。

在慧容心情悵然的時候,大女兒仁涓卻回了家。按理,這並無什麼意外,因為陪嫁去的五百畝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這時候,仁涓便回來收租。仁涓收了租,似乎並不見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節,卻在家裡擺開了牌局,叫上了幾房的姨娘,連黑帶夜打起了麻將。這樣過去了三日,就很讓慧容不快了。

這一天,見仁涓連晚飯都不過來吃,慧容就去了她房裡。話里終於沒有了輕重,說我養出的都是什么女兒,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着家。家裡有孩子,有男人,就這麼着在娘家算是怎麼一回事。

仁涓手裡執着一張八萬,正準備做一道清一色。眼見成了,聽到自家的娘這麼一句,呼啦就將手上的牌推倒了。

姨娘們見四房的大小姐,青白着臉色,顫巍巍地站起來,說,但凡是有男人,誰要來到這個地方,和你兩個未出閣的寶貝閨女,在一個屋檐下。

慧容聽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卻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分。我做娘的,還說錯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