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青衣 · 二 線上閱讀

說着鼓點便響起來。開場的是一出武戲《挑滑車》。角兒剛上來,亮了一個相,便跟着有喝彩的聲音。這折戲用來熱場,是極好的。說的雖是個魯莽的英雄,倒也十分的有作為,觀眾便會投入。扮高寵的葉惠荃,據說是「金陵大武生」趙世麟的弟子。趙雖是長靠優於短打,行家雲其拙於翻撲,但仍有許多看家功夫,像是大靠夾鞭,飛腳三越,都是旁人不會的。一一傳給了這弟子,便十分的有看頭。而這葉惠荃因為後生,英武逼人,眉宇間又有些富貴氣。肩上四支藍色令旗,上下翻飛,倒真將個少年氣盛的王爺將軍演得很像一回事。仁楨對這一折戲並不陌生。小時候聽父親講《說岳全傳》,內容是熟透了的。說起來,她總是對這高寵有些同情,怪岳武穆不近人情,將個少年人逼急了,終於有些頭腦發熱。可又真是有本事的,替岳飛解了圍,卻不得善終。為了打外面的人,死自己人是可以,可這樣死,終究有些無謂。所以,仁楨看這齣就十分入戲,每次高寵一得意,仰天而大笑,她便心裡捏一把汗,想着他離死期不遠了。當挑了第十二輛滑車,見他直挺挺地倒下,仁楨就如釋重負,然後又惆悵得很。她再惆悵,底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那角兒禁不住央求,又活生生地出來謝了一個幕。這下倒真顯出了她自己的傻來。

可終究是分了神,為了這個死而復生的英雄,下面就有些看不下去。不知為什麼,演到中央,插了一折崑曲《風箏誤》。明煥嘆了口氣,說,「花」「雅」合流,也真是沒有規矩。崑曲的唱腔持重綺靡,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便是有些悶。所以,當一個面相很老的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仁楨險些坐在椅子上瞌睡起來。好在他身邊還有個書童,倒是很活潑可喜。只看着他手執着一隻風箏,在那裡長篇累牘地對書生講着大道理。可是仁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精神終於渙散了下去。

就在這時,她看見對面的包廂里,坐着幾個人。因為光線昏暗,衣着形容,並看不清晰。大約很有些排場,只見得一團錦簇。錦簇中卻坐了一個少年。這少年筆直地坐着,凝神屏氣,是個端穆的表情。他身旁的女眷,交頭接耳。他卻似乎不為所動,只是遠遠地望着舞台。眼神也是靜止的,雖然和泰,卻看不出喜樂。倏然間,他轉動了一下頸子,解開了藍綢夾襖上的一粒扣子。旁邊便有個僕從躬下身,和他說了一句話。他便抬起手,只輕輕擺了一擺。再靜下來,仍然是個端坐的姿態。仁楨便有了一些興趣,覺得這人的做派,像是這戲外的另一齣戲。雖然眉宇已見了些成人的輪廓,可以俊朗來形容。那微微垂掛的嘴角,分明還是稚嫩的。這份老成與克制,便有一些可笑。

接下來的一折《三岔口》,本是仁楨十分愛的。加之扮了任堂惠的小雲昌,在當地也算是一個角兒,台下便很起了一些反應。明明是大亮的一片,戲中的兩個人卻要裝着在烏漆抹黑間,不明就裡,摸摸索索地打鬥。卻是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每看這一出,仁楨就在心裡惡作劇,盼着兩個人,不由己地撞到一處去。只是她今天有些分心了。打到最緊張的時候,劉利華一個鷂子翻身,穩穩落在地上。她便又向對面望過去。少年人神情凝滯,眼裡依然沒什麼內容。仁楨便想,真是一個木頭人。這樣想着,就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

任堂惠與劉利華還未和解,仁楨卻聽到些騷動的聲音。忽然卻又靜下來。她引了引脖子,朝底下看過去。什麼也沒瞧見。人們卻一水兒地往後場望。再接着,望的人都陸續低了頭。她就看見,是一群人走了進來。打頭的男人披着斗篷,個頭兒不高,只看得見清瘦的背影。走路垮着一邊的肩膀,也並不挺拔。他信步走到台前,台上台下,一時之間,都停止了動作,鴉雀無聲。舞台的馬老闆趕了來,給這人鞠了一躬,表情很是惶恐,只連連說,和田君蒞臨,有失遠迎。

男人站定,作揖回禮,只見他將手慢慢放下來,說道,老闆,客氣話就不用說了。上次在天津,到底錯過了梅博士,深以為憾。今天言小姐的演出,是不得不來捧場了。

他的國語十分地道,北方腔兒,帶着些喉音。然而字間仍有生硬,暴露出了他是個異族人。仁楨只覺得這聲音耳熟。正恍惚,待他側過臉.便立時間認出來,是幾次三番到家裡來的和田潤一。甚至有次她下學回來,竟和他打上了一個照面。這男人的臉相,和她印象中的日本人,並不十分相符。青白臉色,眉目疏淡,卻長了茂盛的捲髮。那回他看見她,從口袋裡掏出幾塊糖,放在手心裡,沖她笑一笑。這些花花綠綠的東洋糖塊,讓仁楨遲疑了一下。但是,慧容走過來,牽着她的手,把她帶進房間去了。

這時候,和田將身上的斗篷緩緩解下來,裡面卻是一襲青布的長衫。斗篷落下的一剎那,簡直像變戲法一般,迅速蛻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中國男人。他沖馬老闆一拱手,馬老闆立即會意。並不等有什麼交代,坐在前排的幾位當地的所謂貴人紛紛起身來,虛弱地笑一笑,被夥計引到後面一排坐去了。和田與他的手下,便要落座。貴妃榻自然也空了出來。女眷們看着男人們站起來,都有些緊張,亦步亦趨。然而有一個很年輕的,是聯合準備銀行秦行長新娶的續弦。大約是平日裡給寵慣了,有些不知厲害,彆扭着,就是不願意走。男人作勢不管他。眼見和田的手下走過來,她才慌亂着站起來。旗袍競掛到了扶手,拉扯不開。那浪人模樣的年輕人嬉笑着,將手按在女人不慎露出的大腿上。女人驚叫了一下,躲開去。這青年正嘟嚕了一句什麼。和田走過來,看了青年一眼,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十分響亮。青年被打蒙了,捂着臉。這一巴掌太突然,倒好像打了在場所有人的臉,熱辣辣的。

仁楨被這巴掌打得有些驚怕。她回頭看一眼自己的父親。明煥袖着手,低下頭也正看着她。她再抬起頭,卻看見對面的包廂里,那少年的臉色。他仍是端坐着,眉頭卻微微地蹙着,眼睛裡有波動。

場上寂靜得怕人。和田卻走到馬老闆跟前,短促有力地鞠了一躬,說,叨擾了。

他整了整長衫,慢慢坐下來。目光移向台上。台上的兩個演員,正不知所措。手與腳,都擺得很不是地方。和田重又站起身。他衝着演員的方向,緩緩地拍起了巴掌。這掌聲,並沒有人應和,在高闊的大廳里,顯得格外的寂寥。

馬老闆頭上滲出了一層密密的虛汗。他對着幕後的鑼鼓班子揚了揚手。半晌,先是稀稀落落的幾個鼓點,試探似的,然後,頻密起來。演員愣一愣神,跟着鼓點亮了一個相,接續上了情緒。台上台下,終於又熱鬧起來了。

和田滿意地坐下來。

仁楨一抬頭,看見對面的包廂,已空無一人。

一折《坐宮》,兩個演員做念是中規中矩,全然無精彩之處。到了鐵鏡公主的一段西皮流水,快得好像是要趕場子。不是楊延輝急着出關去,倒像公主要逐他走。楊四郎在快板又唱錯了詞,竟也沒有人計較喝倒彩。都知道,壓軸的言秋凰,就要出場了。

戲單上寫的是《宇宙鋒》,恰是「修本裝瘋」一折。仁楨暗地裡歡喜,因為這一折戲,是她最愛的。正旦行裡頭,她愛的並不多,卻獨喜歡這個趙艷容。依她一個小孩子的眼光,也看得出這青衣其實是美在了一個「苦」字。《武家坡》里王寶釧十八年的寒窯,苦得痴心;《望江亭》里的譚記兒先是孤寡,後情事輾轉,又苦得無謂。前前後後,競沒一個人可自主命運的。獨這個趙艷容,攤上一個機關算盡的奸相做爹,已然不幸。後夫家又幾近滅門。她本也是悲戚的,但終究是給逼急了,到最後競也破釜沉舟,裝瘋賣傻起來。要上天,要入地,哪裡有一個女人可有此等氣魄,將一群男人,上到皇帝老倌,下至滿朝的文武,給耍得團團轉。然而仁楨終究是有些心疼她。她本也並沒什麼主意,先是說什麼「先嫁由父母,再嫁自己身」,這樣討價還價,到底是有些蒼白的。不知怎麼的,仁楨就想起了二姐。二姐乳名「蠻蠻」,是個自由慣了的人,如今也沒嫁上個好人家,仁楨竟比她自己還着急。這以後的事,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了。

開場鑼鼓響起,趙高踱着方步走出來。形態沉鬱,倒是頗有氣勢。家丁念白:「二堂傳話,有請小姐出堂。」眾人屏息,望向台側。啞奴速行立於台中。只見言秋凰一身黑帔,蓮步輕移,慢慢進入視線。站定,垂首。待她抬起頭來,幽幽念道:「杜鵑枝頭泣,血淚暗背啼。」同時向台下張了一眼,仁楨心下遽然一驚。她並未意識到,瞬間,這一眼會影響了她之後數十年的審美。她只是驚奇,一個女人的哀戚,競可以在眼神流轉間,被表達得如此美麗,如此內容豐富。是哀而不傷,卻也是穆然成習。

大約這個亮相,也擊打了眾人。先是頓然沒有了聲音,突然有人回過神來,禁不住叫上一聲「好」。台下便紛紛鼓起掌來。突然間,前排有人用日本話嚷了一句什麼,然後也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其他人聽了,倒噤住了聲,沒言語了。

接着的情節,是趙艷容哀求父親修書奏免匡家之罪。一段西皮原板。京胡繞樑,言秋凰便開了嗓:「老爹爹發恩德,將本修上……」聲音凝膩和婉。然而唱到了「上」字的尾音上,聲音卻突然間斷裂,劈了開來。幾近刺耳,令人猝不及防。這時候,仁楨看見言秋凰捂住了自己的喉頭,急促喘息,開始劇烈地咳。咳得掏心掏肺,身體都禁不住抖動起來。待她終於鎮定,便向台下屈身行禮,向後台匆匆走去了。

這一幕實在是出人意表。

半晌,馬老闆才走上來,臉色緊張,一面賠不是,一面解釋說,言小姐積勞成疾,今日的得罪,馬某甘願承擔。演出票款,全數退還。人們啞然,繼而竊竊私語。就有人冷笑,揭這馬老闆的老底,說原是山東青州的一個戲霸。這次跑到襄城來混,到底水土不服,是敗走麥城了。然後就有人開始起鬨,亂嚷嚷,說要砸場子。

在這聲浪中,和田緩緩地站起來,從手下人腰間,抽出一把武士刀。並未多作猶豫,便走到台上,眼睛也沒在馬老闆的身上停留。他環視眾人,臉頰似乎抽動了一下,然後將刀高舉,狠狠地插在了舞台中央。

在眾人瞠目中,武士刀還在孤獨地晃動。和田披上斗篷,施施然離開。馬老闆要跟上去,卻被隨行的幾個浪人狠狠擋在了胸口上,險些就是一個趔趄。

仁楨張着口。當她確信眼前的事情,已經停止,才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她看到明煥,在昏暗中,點起了一支巴西雪茄,同時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台下響起了更劇烈的聲音,令仁楨來不及消化父親的笑。甚至,來不及做任何驚異的反應。她只記得那雪茄的味道,濃烈而辛辣,揮之不去。

然而,半個世紀後,她再想起這不合時宜的笑容。總覺得其中有些安慰的成分。這或許是一種本能。仁楨並不知曉,因為前一天風聞日本人的到場,言秋凰曾經計劃連夜離開襄城。父親阻止了她,同時將隨身的雪茄剝開,把碎末泡在一杯茶水裡,讓她喝下去。

你會暫時變成一個啞巴,即使你自己想唱,也唱不出來。父親說。

也因為這笑容,仁楨打消了當夜去探訪言秋凰的念頭。是的,她寧可這麼想,父親與這個女人之間,存在着某種盟約。這盟約中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容。

這樣想着,她心平氣和。將老花鏡取下來,折好。然後小心地將那張報紙輕輕地放進抽屜中。在這剎那,她看見報紙上的女人,微微揚起了嘴角,表情依然,是對她的一點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