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先生 · 二 線上閱讀

馮家是一貫的尊師重道。慧容一聽,忙親自迎了出去。一個模樣爽利的女子正在廳里等着。她一看就知道是仁楨常掛在嘴邊的范老師。這女孩與仁珏看上去年齡仿佛,毫無閨閣氣。一條花呢的長褲越發襯得她體態英朗,卻並無造次之感。若不是還有雙含笑的杏核眼,幾乎是個惹人愛的小伙子。慧容想,這倒真像我們左家教養出的孩子,是走大氣一脈的。這樣想着,雖還未言語,竟已經有些喜歡了。

逸美先行了禮,開口叫她馮太太。說今天收到假條,知道仁楨病了。想自己這麼長時間還未來府上家訪過,就在學籍卡上抄了地址,冒昧自己尋了來。

慧容笑說,范老師真是客氣,說什麼冒昧的話。只是太勞動,讓人過意不去。

逸美便說,不勞動,我住得也不遠。馮太太,您剛才說,您知我姓范?

慧容便又笑,說,楨兒經常念叨你,說你是學校最好的老師。雖未見過面,倒好像已經是半個自家人。也別叫我太太了,生分得很。我看你和我二閨女年紀也差不離,就叫姨吧。

逸美爽爽快快地叫聲姨。

慧容便執了她的手,說,帶你看看楨兒,她已經好了大半了。要是見了你,還不知能樂成什麼樣。

仁楨看到逸美,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剛剛鬧騰了一陣,才又吃了一劑中藥,嘴裡還含着顆蜜棗,見到逸美,噗的一聲將棗核吐了出來。臉上卻還掛着苦相。

仁珏從床沿兒上起來,說,你看,成日說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范老師來了,原形畢露。

這時候徐嬸進來,手裡端着一隻碗,嘴裡急急地說,小祖宗,緊趕慢趕,打了這一碗。快趁熱吃了,肚裡一天沒食兒,可餓慘了。

逸美嗅一下鼻子,說,真香。是麵疙瘩湯吧。

徐嬸呵呵樂了。可不是哪,我們楨兒就好這個。打小就要吃我打的疙瘩湯。這是我們鄉野的吃食,老師一個文化人,也知道?

逸美說,山東人,誰沒吃過疙瘩湯呢。只是離了家,吃不上了,這才念得慌。

慧容說,那敢情好。今天范老師就留下吃飯,徐嬸做幾個地道的家鄉菜,再多打些疙瘩湯。

逸美沒客氣,高興地應允了。

慧容就說,好了,我們老的先去忙,不妨着年輕人說話。飯做好了叫你們。

慧容和奶媽走了後,屋裡的人倒沉默起來,只聽見仁楨小聲地啜着疙瘩湯。她怕燙,就用勺先舀碗裡的蛋花吃。

這時候,仁珏聽見逸美說,那假條,是你寫的吧。

仁珏抬頭看她一眼,嗯了一聲。

逸美便說,練歐體的女子,不多見,看得出是童子功。

仁珏說,一個假條看出這麼多,也是明眼人。

逸美便笑說,我小時候,也曾冬懸腕,夏轉筆。我爹身上雖都是些文人的舊雜碎,但傳給我的幾本帖子,還是很好的。

兩個人又突然沒了話。

逸美便問,你不問我爹是做什麼的?

仁珏應道,我不問,你要想說,自然會說。除非你是等着我問,我問出來,那又沒趣了。

逸美就哈哈大笑,對仁楨說,你這個姐姐,是一等的聰明。

仁楨一片茫然,心裡想着這兩個人,在家裡卻好像打起了啞謎。

晚飯果然是一桌子的山東菜。徐嬸還特地做了些家常的吃食,除了疙瘩湯,還有韭菜合子,豆腐卷和油熗餅。逸美竟露出喜不自勝的表情,說隔了這麼久,都忘了這些東西是什麼味兒了。

慧容說,那就要多吃。徐嬸也是難得做,我們是沾了你的光,今兒個一起來回回味兒。

逸美就夾起了一隻韭菜合子,咬得脆響。嚼了幾下,不住地點頭,說徐嬸的手藝地道。

徐嬸就有些自得,說,我做飯這麼久,還沒有被學堂里的先生誇過,還是個女先生。

仁珏就笑說,徐嬸,現在新式學堂里都叫老師。

徐嬸就說,對,老師老師,老師比先生好。那些先生,只會手裡拿着戒尺搖頭晃腦,哪裡有我們這個老師爽氣。我們楨兒只說老師好,從沒說在學堂里挨過打。

一桌子人,便都笑了。

逸美說,我娘做這油熗餅,是最拿手的。她有一隻小鏊,也是從娘家帶來的嫁妝,專門用來烙餅。小時候,我就守在她身邊兒。她烙一張,我就吃一張。

徐嬸就說,女人要會做飯,才能嫁個好人家。就算是大戶的小姐,也得做得幾道拿得出手的菜。逢年過節,不好輸給妯娌們。

慧容就說,看來你娘也是個持家過日子的人,你一個人出來,她該不放心了。兒行千里母擔憂。

逸美沉默了一下,說,我娘不在了。

慧容放下筷子,心裡倏地有些疼。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女子,其實還是個孩子。她看着逸美木呆呆的眼神,問道,家裡還有誰?

逸美的眼神還散着,這會兒收回來,答說,還有一個爹。

她埋下頭,喝了一口疙瘩湯,悶聲說,我既出來了,就再也不想見他了。

過了半晌,逸美說,我娘死,是讓這個人累的。逸美說,時勢變了沒什麼,但人要甘心。

幾個人就聽她講她家裡。她說,她爹是個讀書人,讀得不錯,中過前清的舉人。光緒二十八年廢了科舉,這般人便沒了用處。時勢變了沒什麼,但人要甘心。可她這個爹是這樣的人,治世亂世,總想着要成就一番事業。范老先生最佩服的一個人,是直隸總督李鴻章。洋務派自甲午戰爭後一蹶不振,是前車之鑑,也畢竟離他遙遠,生不逢時。後來,竟打算躋身行伍。先是聽說了馮玉祥在灤州成立「武學研究會」;民國翌年,又知道了袁世凱命陸建章在北京組建左路備補軍,要用馮玉祥,他便覺得機會來了。可逢到這時,恰值馮邀集舊部,陰錯陽差,他競投到韓復榘的麾下。本來倒也算順遂。韓因北京政變算是立下一功,天津一役,又被提升為第一師師長,併兼任天津警備司令。范先生也由當初一個幕僚位至團級。然而四年之後,韓復榘卻叛馮投蔣,次年即任討逆軍第一軍總指揮,在山東倒戈於晉軍。這樣幾番下來,范先生便覺得這人其實很投機,並不似他外表這麼粗疏。離開自己的抱負似更遠了,心裡直有明珠暗投之感,就有了去意。然而,韓察覺到了,就先下了手,將其軟禁。一為不忿其似有二心,一也是怕他重歸馮部,將軍事機要泄露。其實范先生想的是要歸隱,已是人世的人,再想要出世,恐怕就不由得自己了。范家的人,突然就沒了他的消息。久了,人心也灰了。范太太積鬱成疾,終於歿了。待他兩年後終於回來,家裡已是空蕩蕩的一片。

逸美說,凡事爭不得,我爹拐了一大圈,還是繞了回來。我長這麼大,就沒怎麼見過他。後來一個人在北京讀書,他來看過我一次,人老得讓我也不忍看。可我想起我娘,心又硬下來。

他那次來,倒是給我講了個笑話,說的是韓復榘的附庸風雅。韓到齊魯大學演講,站在台上說,今天兄弟只和大家訓一訓。你們有文化,都是大學生、中學生、留洋生,你們這些烏合之眾是科學科的、化學化的,都懂七八國英文,兄弟我大老粗,連中國英文也不懂。你們是從筆筒里爬出來的,兄弟我是從炮筒里鑽出來的,因此對你們講話就像對牛彈琴……接着,韓復榘又說,今天先講兩個綱目,蔣委員長的新生活運動,兄弟我雙手贊成,就是一條,行人靠右,實在不妥,大家想一想,行人都靠右,那左邊留給誰呢?第二個綱目,剛才看到學校的籃球賽事,十來個人穿着褲衩搶一個球,多難看。叫總務長明天到我公館再領一些錢,多買幾個球,每人發一個,省得再你爭我搶。第三個綱目……完了。

大家聽了,都笑岔了氣。慧容說,他倒是樂善好施得很。可堂堂一個政府主席,怎麼也沒個秘書幫他寫上幾句?

說完這個笑話,逸美哭了。哭哭又笑笑。

慧容嘆一口氣,說,也真是個疼人的閨女。趕明兒要常來,你隻身在外,這也算是個家。

以後,逸美便常來了。因為性情的爽利大方,很快便與馮家的老小都熟識了。漸漸地,也不將自己當成了客。有些活兒竟也會搭把手干,下人一開始十分惶恐,說范老師,您這樣,老爺太太都要罵我們。她便挽起袖子,說,我小時候,這些活兒也幹得不少。馮姨若是罵你們,我倒要和她說說道理,都是一樣人,活兒還真的分誰干誰不幹了?

徐嬸就笑說,范老師和我們二小姐好得像一個人,倒真是兩般性情。理兒是這樣,可你那教書的活兒,我們還真幹不了。

逸美便說,只恨我是個女子,若來世做了男人,能幹的事還多着呢。

可她這般,還是有人不待見,便是三大爺明耀。一個受了新式教育的侄女,已經讓他頭疼,又加上這麼個假小子。他想馮家的閨秀規矩,遲早要出些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