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祖先 線上閱讀

關於馮家的發跡史,在襄城有許多版本。有虛有實,但總是脫不了傳奇的軌跡。

往上數,要從仁楨的曾祖講起。大名景武,表字大烈。聽起來十分威風,當年卻是個目不識丁的窮小子。早年就靠一架獨輪車過活,在山東、安徽一帶買賣小商品,大概也曾經到東海販過鹽。有關他的故事,便似乎總與這輛獨輪車榮辱與共。最離奇的一樁,要說在襄城裡流傳很廣的一則諺語,「馮大烈推小車,絆倒拾個金娃娃」。這倒並非說不勞而獲,而有天道酬勤的意思。是說他最難的時候,無所經營,只好去後山挖黏土,沿街叫賣。給城南的貧困人家打制簡易的灶台,當時人稱鍋熗子。有天推着車,給一塊土坷垃絆倒,一抬頭,看到路上躺着個閃閃發亮的黃金娃娃。從此就有了本錢,買房置地,終於發達了。

這故事在民間算是頗為驚艷,但仁楨總覺得牽強得很。家中的老輩人就說,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人總是想在一朝一夕改了命數。她就聽說了另一個故事,倒是日積月累的。說這太爺爺,曾為城東的一個布莊跑腳。這布莊是個南洋的商人開的。那時候,「洋布」剛剛進了中國,行情一直不怎麼好。甲午戰爭前,還沒有傾銷這回事,外商是想和本地的同行平等競爭的。中國人念舊,這土布又到底厚實了許多,也耐穿。外來貨一直打不開局面。這商人便有些灰心,家裡這時候又出了些事故,便對中國的這樁生意意興闌珊,想回國去。一時又盤不出鋪面,便物色了一個人,幫着打理。這個人,便是馮大烈。他看上的,是這年輕人的老實本分,能力又不錯。便指望着,讓他暫且保住家業,從長計議。

十年後,他回到襄城,卻吃了一驚。原來,他的布莊,已多開了兩家分號,生意是紅紅火火。他找到大烈,當年的年輕人,已然中年。拿出一部賬本,明細清清楚楚,他便知道,沒有托錯了人。

毋庸置疑,馮大烈是打開本地洋布市場的第一人。要說方法,並未有什麼取巧之處,但要的卻是魄力。其實也簡單,就是送布。他親自帶上夥計,去城裡的富足人家,精挑了數種花色送上。可是英雄無出處,便被婉拒。他也不灰心,便又花了錢,找到本地有名的裁縫。問到了城中名媛女眷的喜好,送了花色相類的上好布料,叫裁縫按他們定做的衣物再做上一套,擇日贈上。因了裁縫的推薦,對方則不便拒絕,便有些試穿的,也漸看出這洋布的好來。因是機織平紋,質地緊密,上身則輕薄如綢緞,十分舒適。女人之間的口耳相傳,原本如此,好就是好上加好,壞是雪上加霜。一來二去,這布莊的聲名竟就起來了。因為行內的規矩,降價不合適。大烈便叫夥計,給顧客每尺都讓出三寸。讓出去的是布,得到的是口碑。

這商人便也十分嘆服,說窩在襄城,是委屈了人才,問大烈要不要跟他去南洋。大烈說,這中國人,大概還是在中國的地界上,才知寒暖。商人便嘆了口氣,說,也對,安土重遷是本分。我這次回去,大概就不回來了。你若不走,我想你能將這店接下來。大烈說,那自然很好,但只怕我的本錢不夠盤下來。商人便道,我是說,送給你。你這些年為我賺了不少錢,我將這些鋪面都留給你,將來經營成怎樣,就是本事和造化了。

又過了幾年,西門路東開了一家「景盛公」。這是襄城第一家洋貨行,馮大烈算是又開了一個先河。因為先前的經驗和口碑,又講誠信,這生意便如虎添翼。外商都願意請他做商保,一來二去,和他的合作也漸成為賒銷。他再轉手魯西南、豫東等地的商販賒銷,賣貨點由江浙往南一路拓展到上海。因為經營有方,供求有致,獲利頗豐。到了光緒二十六年,他將一部分資金投向金融業,開辦數家錢莊。同時又在風化街、藝波巷、襄陽路、文亭街一帶大置房產。

富了,他就將那獨輪車用紅緞子布封起來,懸在堂樓上,提醒自己莫忘微時。又經常周濟窮困,因此在襄城八縣威望日隆。

有關他的善行,確有兼濟天下的意思。光緒二十四年,襄淮一帶遭水災,出萬金救濟災民。他出巨資買米、豆餅、雜糧救濟民眾。修築黃河大堤時,他又承擔修建了最長的地段,且獨資重修了鼓樓。

對這個不可謀面的曾祖父,她總有些莫名的親近與憂傷。她一個人,偷偷去祠堂看懸在堂樓的獨輪車,車上的緞子早就破敗污穢了,黯淡地發着紅。她就坐在門檻上,想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煙火氣熏的。這個曾祖父,富甲半城,據說到老自奉儉約,獨善其身。衣服還是補丁摞補丁。莫說是他自己賣過的洋煙,連土煙都稀罕。她就嗅一嗅鼻子,想他抽過的芝麻葉,該是什麼樣的味道。這老人的事跡,和她讀過的四書五經,總有些壁壘分明。每每她不想讀這些咿咿呀呀,先生便拿出戒尺,說,小姐,你莫說為了自己,可怎麼對得起這馮家的祖宗。

先生便告訴她,這太爺爺是斗大的字不識幾個,只好隨身揣着一枚印章。於是發狠要讓後代讀書考取功名,女子弟也要識文斷字。他捐資兩千金設義塾兩所,當時兩江總督劉坤一以大烈「樂施不倦」,專折上奏,被朝廷獎給一品封典。也是善有所償,後來次子果然中了舉人。

她也知道,這舉人兒子便是分家出去的二爺爺。本來是這佳話的主角,偏偏是最不成器的一個。吸大煙,一房接一房地娶姨太太。兒子自然是不少,但養不教,父之過。這過錯若是應到了自己身上,便就成了現世報。這也是馮家一樁當年的醜聞。二爺爺作了古,幾個兒子為了喪葬費,糾纏不清,居然就將這老爺子的遺體丘在了東郊的萬年寺里。這丘原本不犯忌,是大戶人家的老人去世,要等夫婦合葬,或是等遠人歸來的。可這二爺爺,一丘二十年。族裡族外,明里暗裡地笑話。到頭來,還是他弟弟,仁楨的爺爺出錢給埋了。說起來也真是淒涼。

因為幾次分家,馮家其實是有些傷筋動骨。家中的子弟又缺陶朱之才,無心將太老爺苦心經營的實業發揚。到了明耀明煥這一代,洋貨行和錢莊競都慢慢地盤出去了。換成了現錢,自然是大置房產,或是在襄城八縣到處買地。由此得見,馮家家大業大,逐漸也轉為守勢。

但若論起外貿的生意,馮家的威信猶在。這襄城四街多少商鋪,追溯起來,當初都是昔日馮氏的產業。日本人也是看上了這一點,在這襄城打開局面,要的是提綱挈領,綱舉才能目張。對他們而言,馮家既是一面旗,又是一顆棋,是志在必得。

三大爺明耀,隱約覺出了日本人的企圖。但他更擔心的,倒是日本人言而無信。到時這四民街上的三間大屋,怕是有去無回。再一則,謝家與袁家,都是有些黑道背景的。這一動遷,先切了他們的財路。雖說馮明耀並不怕這個,但明處樹敵,暗箭難擋,總歸不是好事。這一來,他倒是躊躇得很。想來想去,他就使了一個緩兵之計,對和田說,他們還有個五弟在外國。老太爺生前有交代,家中產業大宗的買賣租賃,要兄弟幾個合計了才能決定。他一個說的不算,他會去封信,等弟弟有個回音兒,也算是無違父命。和田倒是笑一笑,說馮老爺還真是孝子。沒錯,中國人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那我就靜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