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僑民 線上閱讀

仁楨發現,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街面上的東洋人多了起來。

打小,她對日本人並不算陌生。瑞和街東邊有個夏目醫生,就是日本人。頭疼腦熱了,馮家都去他那裡看。說在他那裡看,好得快。說起來,夏目本來的生意並不好,因為襄城人,骨子裡還是保守,篤信中醫。用三大爺的話來說,到底幾千年下來,打神農嘗百草開始,什麼毛病看不得?這西醫是什麼時候才有的,連給中醫做孫子都不配。

可有一次,老太爺突然中了風。瞧了幾個中醫沒法子,這才想起了夏目,央人去請。打了一針,開了幾服藥,竟然慢慢調理過來,嘴不歪,眼不斜了。馮家從此對西醫的印象大為改觀,逢人便夸這東洋醫生。其他的大戶本來將信將疑,可見這麼着,也就跟了風似的去瞧了。夏目自然知道老馮家的底細,是很有些受寵若驚的。再給馮家的子弟瞧病,便格外盡心,大約就相當一個家庭醫生。

仁楨其實有些喜歡這個老日本人。因為他跟家裡那些男長輩不大一樣,沒有一張正經八百的臉,也沒有長長的山羊鬍。常年穿着白大褂,沒有股子陳年的中藥味。挺爽利的一個人,見了人,不分大小,先是九十度的一個躬。臉上成年都是笑,笑起來,灰白的眉毛跟着抖動。他一見了仁楨,就大呼小叫,說是「卡哇伊」。仁楨以為是罵她,就使勁哭。他就忙不迭地拿出一個日本的絹人,穿着和服,美得不行的,說這就是「卡哇伊」。

仁楨是整個文亭街第一個種了牛痘疫苗的中小學姑娘。原本她是怕得要死。但是受不了那花花綠綠的奶糖的誘·惑。一邊打針,夏目醫生居然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給她講花木蘭的故事。講到一半,打完了。仁楨自己將袖子擼下來,說,你講錯了,我二姐說花木蘭才不稀罕嫁人呢。

夏目醫生就好脾氣地笑一笑說,將來誰會有福氣娶上楨小姐呢。

可是,年初的時候,小順發了高燒。馮家請夏目醫生給他瞧。夏目前腳來,看都沒看一眼,居然後腳就走了。三大爺很生氣,說這個小日本,想怎麼的。我一個指頭,就能把他趕出文亭街去。他在襄城還想吃口飯?

慧容問起來,夏目又是個九十度的躬,說,馮夫人,真是對不住,最近接到帝國的示令。我現在已是在編的軍醫,只能給我國的軍人和上等的支那人看病。我隨時都願意為您效勞,至於府上的僕從,恕難照顧了。

一大清早仁楨跟着小順去上學。路過平四街口,看到一群孩子,冰天雪地的,就穿個小短褲,光腳踩着木屐,凍得哇哇直叫。然後排了隊,一個牽着一個,去上學。一個頂小的男孩子腳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竟然也沒人管,自己慢慢地爬起來。一抬頭,恰和仁楨的眼睛對上了。孩子圓頭圓腦的,臉上看得見新生的凍瘡,已有些裂開了。不知道怎麼的,仁楨心裡有點疼。那孩子也仔細看了看她,眼神倒是冷得很,好像看到的是個對頭。前頭就有個大孩子轉過頭來,切切呀呀地對他嚷,聲音很不耐煩。小男孩一步一拐,蹣跚地跑着跟上去了。

小順便說,這東洋人,自己的孩子不當孩子呀。

仁楨也想,日本的僑民,在這文亭街上住了十幾年,甭管中國話說得多麼利索,骨子裡是不會變的。要說他們不愛孩子,倒也不是。每年農曆五月五,過端午。中國人吃粽子,他們也吃。可是,他們還要在家裡頭豎起旗杆,掛上幾隻鯉魚旗,說是為家裡的男孩祈福。黑一隻,紅一隻,白一隻,熱鬧得很。仁楨就問夏目醫生,女孩兒家有沒有節日呀。夏目就說,一樣有,在三月三,叫「桃花節」。仁楨就重複了一下,覺得這節日的名字實在是很美。夏目便說,上回送給楨小姐的偶人,就是女兒節父母的禮物呢。仁楨就遺憾地說,在中國沒有女兒節。夏目就對她眨眨眼睛,楨小姐若嫁到日本,楨小姐的女兒就有女兒節過了。仁楨便說,我才不要嫁給你們日本人,日本男人打老婆打得凶。夏目聽了就哈哈大笑。

這文亭街上的日本女人,也和男人們一樣,見了認識不認識的,先鞠上一躬。寒暄幾句,分開了,又鞠一躬。然後站在原地,看着你走遠了,才邁着小碎步離去。至於打老婆的事情,仁楨是聽奶媽徐嬸說的。徐嬸在濟南的時候,說是在一個日本商人家裡幫過傭。那商人看着斯文,其實一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做老婆的,跪在地板上給他踢打,邊挨打還得邊叫好。打的時候,木屐給踢得飛了出去。她還給撿回來,撿回來繼續打。徐嬸就說,那家工錢不錯,可我真做不下去。我們泰安,男人也打老婆;可是,老婆也跟男人對着打。這就是洋學生說的「男女平等」嘛。

仁楨就有些佩服這個奶媽,覺得她是個有見識的人。二姐自然更有見識,可是二姐講的那些道理,她聽不大懂。但徐嬸三言兩語,她立時三刻就明白了。

這天徐嬸上了街,回來便慌慌張張的,說不得了了。真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連高麗棒子都神氣起來,見人直嚷嚷。大臉盤,大嗓門,那叫一個橫。昨兒個聽任家的底下人說,他們家二姑爺,和棒子在「奇仙樓」為了一個姑娘槓上,給揍得只剩半條命。

慧容囑咐夥計將大門關嚴實,邊就說,老爺,這朝鮮不是亡了國了嗎?

四爺便說,棒子不過是仗勢欺人。打日本人進了山海關,國民政府就一個一個地和他們簽協議。現在說什麼華北自治,實在是欺人太甚。

徐嬸便說,天殺的,那「滿洲國」,不是又要大上一大圈?

四爺便嘆一口氣,說,我們以往的皇帝,現在是他們的兒皇帝了。想想又說,徐嬸,你只管看好小姐,不該說的別說,不該動的別動。在外面頭一條,莫論國事。

仁楨就問,爹,什麼是國事?

明煥看她一眼,說,就是小孩子不該管的事。我前兒聽小順說,你下了學不肯回家,纏着他要去看學生遊行。這個熱鬧,是你該去湊的嗎?

仁楨就扁一扁嘴,說,這個熱鬧我是不該湊,趕明兒我還是跟爹去戲園子湊熱鬧去。

明煥聽了,使勁皺一下眉頭。慧容倒是深深看他一眼,沒說什麼。

隔天的晌午,三大爺來了,說是有要緊的事商議。慧容連忙迎出來,說,三哥,明煥帶了阿岳送涓兒去車站了。葉家那邊的二舅爺親自過來接,我們這邊還是盡足了禮數好。

明耀臉沉了沉,說,也罷,家中的大小事,他也沒怎麼管過。叫老大老二出來。

待他說出來,幾個人也才感到的確非同小可。日本人上門來了。

來的人一個穿着西裝,叫和田潤一。還有個是平常的和服打扮,是個布商,姓北羽。這兩個人來,是要和馮家商量租借四民街臨街的三間大屋,說是要開鋪面做生意。

慧容便說,四民街的房子,是分租給謝家和袁家的。他們兩家又做了二房東。裡面住了有幾十戶,這一時間怎麼收得回來。收回來了,讓他們遷到哪裡去。

明耀說,我也這麼跟他們說。可他們說,生意做起來了,就算是北羽和馮家的合作,背後是日本帝國,互惠共榮。時勢動盪,誰是帝國的朋友,將來就是支那的光榮。

慧容想一想,說,三哥,我看這日本人,我們不能沾。我聽我姐說,葉家就是來者不拒。當年土匪要糧食,他們給。中央軍要軍需,他們也捐。再大的家,也格不住這麼個要法。再說了,日本人現在在中國,鬧得很不像話,將來我看落不下好。

明耀捋一下鬍子,說,他們是多行不義,我們是燃眉之急。我能怎麼說,只有一拱手,說,先生是高看了我們馮家,也就是空有個虛名,做了幾世的土財主,不擅實業。更沒有和外國人做過生意,怕是辜負了和帝國的合作。

慧容連忙稱是,說,到底是三哥,硬話還得軟說。

明耀擺擺手,可那個叫北羽的,將咱們家的底細,了解得一清二楚。說沒有外國人,哪來的馮家的今天。這「景盛公」現在是賣給別人改了名字。但凡是襄城人,這「大烈」的威名,怕是沒人不知道。老先生的牌位擺在面前,他這日本的生意人都要鞠上一躬。明耀這時候壓低了聲音,對慧容說,他連太老爺咸豐年間「通捻」的事,都知道。

屋裡的人,都沉默了,沒一個人再說話。仁楨在外頭聽見了「大烈」兩個字,也斂聲屏息,覺出家裡怕是要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