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新年 · 三 線上閱讀

這迎娶馮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過了門,多少有些後悔。這兩個外甥女,她其實不是沒思量過。這大的是鈍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壞事。笨人是不易調·教,但一旦調·教出來,便分外上心使力。這好有一比,年前家裡來了個洋買辦,帶來一隻美國產的鐵皮鴨子。這上足了發條,它便不管不顧地走個不停,勞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來,她還占了一個「懶」字。

大婚頭天清早,竟忘了給公婆請安。失敬還在其次,女子耽於床笫,在慧月看來是大的罪過。便私下與她說了幾句,仁涓諾諾稱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終於發現,這孩子嘴上答應着,其實並沒有上心。來了半年,對葉家的事情,無半點關心,不過問,也不想學。身為長房媳婦,並無要為她分擔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學會了打麻將,在西廂房裡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後來,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裡,竟又要起身熬着夜上牌桌。夜裡頭餓了,說要食補。便開了個方子,要夥計熬些當歸、黨參和淮山來吃。這本沒什麼,可這方子上寫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雞湯來熬。工序極為複雜,六隻老母雞,先在籠屜里蒸熟蒸透,然後再放到高鍋里煮。開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紗布濾一次渣,直到雞湯純淨如水,才下了藥包進去。再用小火慢燉,五個時辰下來,燉到最後,六隻雞隻有一盅湯。雞架雞肉則分給下人去吃。下人們並不領情,因為給折騰得夠嗆,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畢竟這新過門的大奶奶為葉家新誕了少爺,又是大太太嫡親的外甥女,誰人不忌憚幾分。

但到底給慧月知道了,她這回實在有些惱。但細想想,這孩子的做法,實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養,便將仁涓叫到房裡查問。問了才明白,這方子,是馮家的姨奶奶給的,囑咐她在月子裡不得含糊。姨奶奶是馮家老太爺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東豐裕里王家裁縫的老閨女,有一次到馮府送訂好的衣服,競給老太爺看上了,強娶了過來。過了門才四年,老太爺就歿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強的,也不過是秋後的葦子,一陣風就折斷了的。馮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憐恤,便想在小輩里挑個人時常陪她。她卻點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沒承想,四爺竟然就也答應了。仁涓就跟着姨奶奶長到了六歲。平心而論,這女人對她是很疼的,當親閨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戶出身,做人處事的不講究和計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樂意讓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裡已經明白了一半,但還是正色問,姨奶奶是怎麼跟你說的。

仁涓猶豫了一下,終於開了口,姨奶奶說,這方子就是個排場。《紅樓夢》里的茄鯗原也沒那麼好吃,只是排場足。有了排場,葉家就不敢看輕了咱們。

慧月聽了,有些哭笑不得,說,姨奶奶倒有些學問,將葉家當了劉姥姥。這樣說着,嘴角就冒出一絲冷意,心裡也有些涼了。

這時候,慧月終於覺出了自己對兒子的辜負。她總覺得若鶴是通情理的,雖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還是唯父母之命。但這結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麼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學畢業,就在南京謀了個中學老師的差事。趁着去辦貨的當兒,慧月讓管家去看了看他。回來管家說,大少爺什麼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沒什麼,只是身邊沒個人,到底不知冷熱。再過了些日子,南京傳了話過來,說不得了,大少爺和—個女教師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煩了,連夜趕到了南京去,帶了錢,要打發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錢,說是和若鶴真心相愛。慧月便對若鶴說,你身邊缺個人,等孩子長大些,我就讓仁涓過來陪你。家裡的事,倒有你二弟撐着。

若鶴便冷冷地說,她來?我還得另外找齊三個人陪她打麻將。

慧月便知道,兒子厭棄這媳婦不是一兩天了。

她沒有說話,因為心裡其實是理虧的。可當着兒子的面,自然是不認。然而卻已有了另一番尋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這個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麼看好。人是聰穎的,但脾氣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總有些生硬,像極她的小名「蠻蠻」。但奇的是,她和若鶴自打見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鶴也並不是八面玲瓏的性子,與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將旁人晾在了一邊。打圓場的就說,這表兄妹,真就叫作青梅竹馬。連慧容都說,這將來省得換庚帖了。可慧月卻另有一番盤算。她發覺這女孩兒和兒子待得久了,兒子就和眾人更不同些。兩個小孩子,倒像是有一個小世界。說的話,做的事,她這做大人的都仿佛有些不明白。長大了些,串門少了,可是若鶴卻學會了自己坐火車去二姨家,只是為見一見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讀書,放了假回來,就將自己關在屋裡抄抄寫寫。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個叫作蘇曼殊的人寫的詩歌:「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開看,是仁珏的。這信中,除了頭一段,兩個人並無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語,餘下卻在說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話。說的是一本書,叫《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信里夾了一張畫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畫片上是個大鬍子的外國男人。不知怎麼,慧月看了又看,心裡就有些不安。對於不懂的東西,她是怕的,總是有很多的疑慮。而這些不懂,竟是來自自己的兒子和外甥女。這讓她的怕,又增加了幾成。

也是這件事,讓她早早將兒子的婚事定了下來。若鶴自然是反對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裡倒並不愧疚,想長遠看,她還是為了兒子好。

而今面對南京這攤難收拾的事,她嘆一口氣,又想起了這個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這個詞,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實在是不得好。一時間,突然有了個想彌補的心思。修縣這邊,婚結了,孩子也生下了。這老葉家的香火,算是沒有辜負。可若鶴那邊,身邊真要有個人,哪裡還有比仁珏更合適的。

她就將這一層,和仁涓說了,說若鶴還年輕,若是沒有個自己人看管着他,由他去胡鬧,她真不放心。

仁涓聽了,並沒有多言,半晌說,我那妹妹心氣這樣高,能願意做小?

慧月便說,旁人也就罷了。可是若鶴自小和她好,也真說不定。只是你娘那兒,指不定要費了許多口舌去。

又過了許久,仁涓說,當初生生拆散了這兩人,我雖未做什麼,倒也好像虧欠了他們一輩子。我知道若鶴不待見我。既然婆婆開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們。我在修縣教子,讓仁珏在南京相夫,總比討個不知底細的小老婆強。

慧月聽了有些吃驚,一邊稱好,一邊想着仁涓其實心裡是清明得很。

兩個人就想借着新年,將這事辦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燈下,各有心事。

到底還是慧容先開了口,蠻蠻,過了夏天,學堂那邊,也該畢業了?

仁珏「嗯」了一下。

慧容說,杭州那邊的事,過去也就過去了。誰一輩子沒個行差走錯,何況這新式的教育,都要個自由戀愛。

仁珏低了頭,然後說,是女兒不孝,娘何苦說這些。

慧容沉吟一下,終於說,女人一輩子,就是要跟對個男人。你的事,這襄城裡多少知道一些。閨女,你也要想好將來的打算。

仁珏沒說話,忽然間站了起來,娘是擔心我壞了門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聲道,按說這大年下,不該戳了痛處。娘知道你當年是為了和若鶴的事情賭氣。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說說這事。

仁珏聽了原委後,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趕走別人,然後再將我趕走麼。

仁涓指間絞着絲帕,聽到這裡手下一緊,便道,二妹,姨這次是的確為了你着想。我終日在修縣。你到了南京,那若鶴還不就是你一個人的。再說,我與你親姊熱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無須分什麼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陣發堵,她將手擱在椅背上,看看母親,又看看姐姐,緩緩地說,娥皇女英?他葉若鶴以為自己是誰,前朝的虞舜麼?

兩個人走了後,仁珏眼眶一熱,淚終於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後來跟了同學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棄。可她忍不住,只為這男人除去眉眼間的紈絝氣,很有幾分像那和自己一塊長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聽得出所謂舶來的言語,於端木的生活只是時髦的點綴。骨子裡並非如此,可她,就是對自己禁而不止。被這公子哥兒拋棄,是意料中事,遲早的。她本不覺有什麼追悔之處,如今卻成了自己的罪過。

她擦一擦眼睛,從櫥里掏出一隻匣子。一沓信疊得整整齊齊。拆開一封,看到「珏妹」兩個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進懷裡,出了門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乾冷。雪化得成了泥濘。地上還滿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顏色,有些發紫,像是骯髒的血。仁珏尋了個僻靜的角落,將那沓信壘成了小小的紙塔,點燃了火柴。看那紙塔燃起來,火光驟然亮了。不知為什麼,她心裡竟然有那麼一絲歡樂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來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處,想用手將那些還有餘溫的碎片聚攏。可這時候有了一點風吹過來,紙碎又滾動着散開了。

她站起來,撣一撣裙子,往屋裡走。

聽到隱隱地從書房裡傳來了胡琴的聲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過去。見父親坐在門口,閉着眼睛,喃喃有聲。

她聽出這是一段四平調,唱到「孤忙將木馬一聲震,喚出提壺送酒的人」。是沉鬱的老生唱腔。突然來了一句嬌俏的「來了」。簡直石破天驚。

仁珏便聽明白,父親一人分飾兩角,在擺一出《梅龍鎮》。原是十足的喜劇,插科打諢。正德皇帝和李鳳姐,鈎心鬥角得好不熱鬧。父親臉上卻無表情,嘴唇開闔,調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競唱出清冷來了。

故事裡的皇帝,被耍得團團轉。是真痴,也是裝傻。仁珏站着看了許久。父親穿得單薄,她本想叫他一聲。可這戲文太長,全是念白。她一開口,競好像是要打斷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她又聽了半晌,終於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馮仁珏,沒和人言語,離開了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