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二章 新年 · 一 線上閱讀

甲戌,馮府歲除。

仁楨遠遠聽見外頭裡有人說話,說得響亮,笑得也十分爽氣。連忙放下筆,跑出去。

雪下得正大,踩上一步咯吱作響,寒氣一陣陣地隨風迎上來。身上一件夾襖,她倒是沒顧上披上件衣服,走到院當中,已經連着打上了幾個噴嚏。這當兒,有雙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脖子也暖了,毛茸茸地將她裹了個嚴實。她將那手撥開,看到一雙笑盈盈的月牙眼。一條大紅圍巾正繞在她頸上。

二姐。眼前的年輕姑娘,讓她朝思暮想。什麼都沒有變,齊耳朵的短髮,只用個卡子別上去,露出了寬闊秀美的額。笑起來,頰上兩個酒窩,藏不住的喜悅。

讓我看看,二姐抱住她的胳膊,左右打量,嗯,好像又長高了。也秀氣了,沒人再說我妹是個假小子了。

仁楨就有些惱,作勢要打她。二姐卻順勢將她抱起來,在雪地上轉了一個圈。姐妹兩個就笑成一片。

這時候,卻聽見咳嗽聲。她們才立定了。仁楨看見了來人,有些發怵,斂住了笑容,手腳也不自在起來。這婦人從袖籠里伸出手,叫人遞上了一件斗篷,披在了仁楨身上,說,做小姐的,沒個做小姐的樣子。這冰天凍地的,四房的姑娘,倒要叫我們三房的關照。

仁珏也笑了,依三娘看,做小姐該是個什麼樣子。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等着嫁個沒見過的人。

婦人一愣,倒也笑了,我們馮家的門,你是出出進進,誰你沒有見過?

說完轉身便走了。

仁珏撣撣身上的雪,說,走,看娘去。

佛堂裡頭,黑黢黢的,跪着一個人,喃喃有聲。姐妹兩個,便站到一邊。堂上供的是紫檀木的菩薩,面容祥和,和這堂里的冷寂似乎有些不稱。等了不知多久,待到那人深深跪拜,又上了一炷香,站起身來。仁珏才輕輕喚,娘。

慧容一驚,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念叨了半日,為這二閨女。到見閨女來了,倒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伸出手,只是一下一下地撫弄,從頭髮到臉。心裡一陣熱,泛到眼裡,水浸浸的就滾落下來。

蠻蠻,蠻蠻。這小名叫得仁珏心頭也是一顫。到了外頭,一晃幾年,沒人這麼喚她。眼前的娘,還是幾年前的那個娘,只是更老了些,看上去精氣神有些渙散。鬢角也發了白。娘年輕時候,是雙丹鳳眼,眼角入鬢。鋒利裡頭藏着媚。如今眼角也耷拉下來了,臉相是和順了許多。但較之以往,是有些頹唐了。

你看我,歡喜糊塗了。你爹在東廂,晌午就等,這也有好幾個時辰了。他那坐不住的。

東廂房裡,暖融融的,有人在撥弄炭火。這人回過頭來,眼裡也是一喜,說,二小姐回來啦。

是個粗眉大眼的男孩子。仁珏正辨認着,仁楨喊起來,小順,我爹呢。

小順。你是鄒叔的兒子?仁珏也在心裡感嘆,這憨小子,都成了大人了。

慧容便說,可不是?鄒叔伺候了老太爺一輩子。這老太爺歿了,他也就告老回了鄉下。如今留了小兒子在我們家,彼此也是個念想。對了,老爺呢?

小順搔了搔頭,吸一下鼻子說,言秋凰晚上在孟爺家裡唱堂會,才將老爺請了去。這走還沒半個時辰。

慧容便嘆一口氣,年二十九了,還這麼不落家。閨女回來一趟可容易?唱唱唱,遲早要唱出故事來。

仁珏撫一下母親的肩,目光卻在這房間裡遊動。還都是那些陳設,黃花梨的案子上頭擺着本工尺譜。她走過去,撿起來,翻一翻。很舊了,每一頁泛着黃,發出稀疏的脆響。房間裡頭隱隱的樟木味,和着暖氣,愈漸濃烈了。也不知道這幾年,又添置了多少行頭。添是添了,這做兒女的多少年,也沒見過。關起門來,他就不是做爹的了。做的是誰人,又有誰知道。

仁珏掌了燈,看屏風前還是那兩幅字: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贍部;五萬春花如夢裡,記得丁歌甲舞,曾睡崑崙。

這對子據說是崇禎年的進士龔鼎孳,興之所至,題在北京的一座戲樓上的。真跡是沒見過,對子卻讓明煥愛上,就找了城中的郁龍士照錄了來。這一掛倒也有了十餘年。仁珏便說,也不知是爹懂這龔先生的心意,還是龔先生一早明白爹的心意,先了幾百年寫下來留着。

慧容沒聲音,隔了好一會兒,說,比這龔先生,他也就缺個顧橫波了。

仁珏才覺出自己失言,看母親的眼光,已經黯了下去。

除夕這天,雪停了。陽光薄薄地鋪下來,映在對面的屋瓦上卻分外的晃眼。

仁珏打開窗子,一股乾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深深吸一口,頓時神清氣爽。這時候慧容走進來,嘴裡忙喊,快關上,你這孩子,從小就說「化雪三分凍」,這大年下的着了涼,可怎麼辦。

仁珏看丫頭手裡捧着一摞衣裳。

快換上。慧容抖開一件銀狐里的緞子襖,比着仁珏的肩膀說,上個月我找了「老泰興」的張師傅,估摸着你的尺寸做的,你別說,還將將正合適。

仁珏推一下,說,娘,我不要這些。穿慣了學生裝,這些怪不自在的。

慧容用手捋一捋紫紅色袷裙的褶皺,說,蠻蠻,這回可不能犟了。你三大爺最看不得滿大街女學生的衣久藍。說到底,咱們怎麼着,還不是要過給三房看。這過年,哪次不是過給旁人看。等你大姐回來了,又是過給葉家看。娘歲數大了,才悟出這點道理。

仁珏嘆一口氣。

這時候,她聽見外面傳來遊絲一樣的聲音,是一個人在吊嗓子。忽而又是一段旋律,聽不清詞,但調子卻是哀艾的。

她推開門,看見一個頎長的人影在雪地里,黛青的袍子,被雪色映得有些陰明不定。

她走過去,走到那人背後,喚道,爹。

那人並未回頭,也沒有應她。只將袖上的晨霜撣了撣,重又開了嗓。

她卻聽真切了,是《文姬歸漢》。她熟這一段,卻是因為小時候聽得太多。做父親的,興致來了,就將這段散板當了童謠,唱給她們聽。她站在一旁,聽着聽着,競就跟着和上去,「惜惺惺相憐同病,她在那九泉下應解傷心。我只得含悲淚兼程前進,還望她向天南月夜歸魂」。眼前的人慢慢轉過頭,她看到了父親青白的臉。大概是毛髮少了,整個人看起來又疏淡了些。父親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下,說,你倒是都還記得。

仁珏說,嗯。

明煥嘴角動了動,好像是要笑的意思,但究竟是沒有笑。他說,那你說說,這齣戲究竟說的是什麼?

仁珏說,蔡文姬唱給王昭君,奠酒祭明妃。哭的是人家,悼的是自己。

父親說,既不是人家,也不是自己。是命。

仁珏便笑了,爹,這是以前人的命。現在是民國了,女人的命就是自己的。倒是她舍了一對孩子歸了漢,是要被人罵的。

父親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嘴裡過了一個門兒,唱起了另一段兒。

黃昏,馮家老少聚在「錫昶園」的祠堂口。各族淨庭院、易門神、換桃符。這會兒算是告一段落。

陰暗靜謐的祠堂前,空前的熱鬧。男人們忙着擺神主牌,將祖宗的影像掛在中堂正壁牆上。兩幅像的顏色都是晦暗的。男的有些孱弱的面相,與繁盛的頂戴花翎多少不稱;女人則目光凌厲,因為瘦削,嘴角上的法令紋分外的清晰。兩個人都不是寬厚的樣子。在仁珏看來,似乎是冷眼看着這一大家子忙活。這眼光真就叫作恍若隔世。上五供。香爐、香筒、燭台是早巳備好了;饌盒、胙肉要新鮮的,也由女眷們捧到祠堂門口。人卻進不得。

主祭的自然還是馮家的三老爺。這一天照例穿了簇新的黑綢祭服,領子漿得挺硬,人也就隨着端了起來。程序也是照例,先上香、讀祝文、列祖列宗前獻上一杯酒,然後由禮生送至焚帛爐,將酒酹上一圈。男丁們在祠堂里叩頭。女眷們跪在祠堂外靜默。

這樣一程子下來,竟也花去了一個時辰。三老爺看得出也有些乏,給人攙了坐到雞翅木的太師椅上。他闔一闔眼睛,突然一聲喝,我叫你站起來了嗎?

人們一抬臉,就看見穿了鼠灰襖的女孩子,直直地立在祠堂門口。

三大,實在是跪得酸,我站起來喘口氣。仁珏揉揉膝蓋。慧容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倒站得更直。

三老爺有些吃驚地看她,似乎在辨認,忽然冷笑一聲,我說是誰這麼沒規矩,原來是老四家的。學到的一點規矩,也都給洋學堂毀掉了。

三大,我確是在洋學堂久了,不慣跪着做人。

大膽,這馮家還沒輪到一個女子弟站着說話。

我是個女人,不配站着,只好跪在祠堂外頭。倒是旁觀者清,看我的哥哥侄兒,一個個三叩六拜,拜祭完了祖先,還要拜您這個活人。

仁珏。明煥實在是聽不下去,也是一聲喝。

三大爺倒是笑了,說,老四,我看這馮家,倒真出了個人物。侄女兒,你哥哥們學的是孑L孟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就是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我華夏的立國之本。你學了點子洋文,祖宗的規矩倒是不要了。

仁珏看了他的眼睛,說,孔孟是幾千年前的規矩。如今的規矩也是兩個先生,一個姓德,一個姓賽,要不要也祭一祭。與其在這祭祖宗,不如先祭快丟了一半的國家。

仁珏轉了身,當了一大家子馮姓上下,疾步走了出去。

三大爺半撐着太師椅的扶手,看着她的背影,被燈火拉得很長。他嘆一口氣,終於又坐下去,竟有些頹然,對明煥說,老四,我們馮家出錢,教出了一個妖女。我看,夜長夢多,早些將她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