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家變 · 三 線上閱讀

昭如便在旁邊笑,有些讚嘆,說,人家的照相館都是梅蘭竹菊、龍鳳呈祥。你們店裡倒真是自有一番氣象。掌柜的就擺擺手,謙虛道,夫人言重。現在都講究個與國際接軌,我們「天祥」是不落人後罷了。

就這麼聊着,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外頭還沒有什麼動靜。掌柜的便說,耽誤了夫人這許多工夫,怕是攝影師困住了手腳。昭如心情已然鬆快,說,這倒沒什麼,和掌柜的說說話,我婦人家見了世面,週遊了世界一番。時候的確不早了,不如我帶着笙哥兒先回去。往後日子長,再來也不遲,只是這孩子長得太快了。

掌柜的總算舒一口氣,嘴裡不停賠着罪。就這樣謙讓着,昭如母子也就走出了照相館。

昭如叫了一輛人力車。正準備上車,有個女人的聲音喚住她。太太,買一方豆腐吧。人力車夫正要驅趕,昭如止住他。從大襟里掏出幾個銅板,便要塞給女人。女人接過來,手卻停下了。昭如這才覺出異樣,她見女人將頭巾扯了下來,定定地望着自己。

小荷。昭如睜大了眼睛。這可不就是往年跟在自己身邊的丫頭小荷,只是聲音沙啞得競連自己都認不出了。模樣也變了,原先是個團團臉,現在瘦得竟些許發尖。

太太。小荷的眼裡頭,有些激盪,眼角旁已有了隱隱的褶子。她放下了豆腐擔子,揉一揉肩膀。昭如見豆腐盒子上蒙着的水布,已經有些幹了,斑斑駁駁的痕跡,淺淺地發着污。

小荷,你眼下可好嗎?昭如一時間,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但見這女孩子,熟練地舀起一勺水,一層一層地淋在豆腐上。

聽她這樣問,小荷戚然一笑,只說,都說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如今曉得了。

她回身看見昭如身邊的笙哥兒,唇邊露出一角溫柔的笑,這是小少爺吧,都長這麼大了。

昭如將笙哥兒推到她面前,說,是啊。若不是你當年執意要走,是要看着他長大的。實在的,我真捨不得你。

小荷嘴角抖動一下,說,我也捨不得太太。

昭如便嗔道,捨不得還要走?我若是個惡主子,便偏偏不放你。到底是什麼緣故,當真為了嫁給這麼個人?

小荷輕輕說,他倒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好個「賭」罷了。

正春寒,昭如見小荷身上,雖未襤褸,可也薄得可憐。手是紅腫着,上面滿布着凍瘡,一些好了,便覆了層血紫的痂。昭如心頭一疼,便說,你跟我的時候,雖也是粗衣淡飯,可我何曾讓你凍着過。你這孩子,是何苦?

她心裡一陣熱,卻見小荷眼睛一紅,迴轉了身去。昭如說,你倒是講講,到底是個什麼緣故。

小荷低下頭,神情黯然得很,說,太太,我是留不住的。

昭如越發覺得蹊蹺,說,這個家裡,我這個主還是做得。除非你要走,我怎麼就留不住?

小荷咬咬嘴唇,像下了一個決心,她湊近了一些,說,太太,您可知道,您帶小少爺回來的那個晚上,六爺的太太便到我房裡來,追問小少爺的來歷。我左右不肯說,她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我爹吃了別人的「爪子」,還不起,攛掇了那人要我爹吃官司。我嫁的這個人,千不好萬不好,是幫我爹還下債的。我不是個禍害,可我留在這盧家,早晚都是個禍。

昭如一陣恍然,又有些暈眩,說,你倒是現在才告訴我。

小荷淡淡笑了,說,太太,這一大家子裡頭,您是心性最單純的一個。我告訴了您,您偏要留我,小少爺的因由便遲早要鬧出故事來。我一個下人,橫豎是一條賤命。您和小少爺的日子,還長着呢。

昭如攥住了她的手,說,小荷,你要過不下去,還回來。不差你一口飯。要是生意缺本錢,跟我說。

小荷搖搖頭,說,太太,當年我要走,您發送我的銀錢,都夠小戶人家嫁一個女兒了。這襄城裡的太太少奶奶,沒見過這樣的。我說句該死的話,在我心裡頭,您就是我的娘。可您讀的書雖多,對這世事不大明白。我這做閨女的卻明白,您待我不薄,我得感您的恩。

小荷將頭巾紮上,慢慢蹲下,使一口氣,將那扁擔擔起來。她躬一躬身,說,太太我走了。世道不濟,今天賣得少,得趕着賣些去。擱在明兒酸了,再不好賣了。

昭如愣着神,只看着她動作。小荷這時別過頭,說,太太,店裡的事情,您也多留個心。六太太是個精明人。

過天就到了驚蟄。這一天的正晌午,太陽發白,虛虛地透着光,襄城內外,並不見許多的和暖。陽光帶了一絲涼意,掛在樹梢上,覆在屋瓦上,又穿過窗欞,將些交雜的紋路投在地面上。這些紋路時斷時續,看着也有些涼薄。

昭如正坐在窗子邊上,錄《毛詩序》。家睦有七天沒有書信來了,她心裡有些焦躁,已經着人去打聽。她定一定神,正錄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一句。突然間,不知怎的,手下猛然一抖,「俗」字還未收筆,打開了一個很大的缺口。她不禁慌了一下。

這時候,看見雲嫂的男人曲大均快步走了進來,見了她就急忙要跪下來。雲嫂跟在後面,眼神里也是發硬。

昭如眼底漾起笑意,說,老爺回來了嗎,倒還要你先來報信。

這大均,正是家睦此行帶在身邊的人。

大均沒言語,張一張口,終於腿下一軟,跪了下來,太太,老爺他,老了。

昭如沒回過神,笑還凝固在嘴角上。她疑心着自己,輕輕問,你說什麼?

雲嫂哇的一聲哭出來,也跪了。

昭如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說,你們說什麼。

大均說,我們月初就離開了莒縣。老爺着我交書信給天津「麗昌」的郁掌柜。自己便帶着秀娥小姐去了平遙,說要尋一個故舊,說過五日在河北邢台的火車站會合。五日後,我左右等了都不見老爺,便尋到山西去,才曉得祁縣至平遙一帶在鬧時疫。大均說到這裡,聲音有些發乾,但終究說了下去,待我趕到地方,老爺已經不行了。

昭如又站了起來,她撐持着自己,問道,小姐呢?

大均再也不敢抬頭,秀娥小姐,也歿了。

外面有些兒童的嬉鬧聲,時起時伏,漸漸微弱下去,成為像蚊嚶一樣的聲音。昭如什麼也聽不見了。

家睦的喪禮,辦得並不鋪張。盛潯竟與昭如動了氣。盛潯說,這偌大的襄城,都知道我是盧家的大舅子,你這樣倒是給我難堪。昭如並不言語,只是按部就班地辦了。

吃上豆腐飯的,都是「永慶府會館」同鄉會的人。生意上的往來,弔唁過的,放下了賻金,說上幾句安慰的話,便也走了。

家睦的墳,設在青山圩。秀娥與他葬在一起,沒有立碑。上下的人就議論昭如,平日裡覺得她敦厚,後娘的涼薄,卻是改不掉的。

家睦「五七」這天,她帶着笙哥兒去上墳。幾層春雨,家睦的墳頭上長出了細細的草,嫩嫩地閃着綠。昭如呆呆地看,看了許久。她看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冰冷的石碑上,一刀一痕,只覺得這名字陌生得很。

她便拿出紙來燒給家睦,燒完了又燒元寶,燒完了元寶又燒金條。火旺了,她便投了文房四寶進去。筆是真的,滴血羊毫;紙是真的,澄心羅紋;墨也是真的,雲開青桐。墨投進去,松煙的氣味,裊裊地散溢開來。開始是淡的,煙濃了,忽而鋒利,擊打着她的鼻腔,眼底也一陣酸澀。

昭如揉一揉眼睛,看見笙哥兒捧着那隻虎頭風箏。昭如說,兒呀,你捨得燒給爹?笙哥兒點點頭。昭如便幫他將風箏投進了火里去。竹篾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虎頭被火炙得扭曲了一下,原本似貓的面目,一時間變得兇猛。然而,也只是瞬間,就被火焰吞噬了。

一星餘燼被熱浪熏烤得升騰起來,又落在笙哥兒的頭頂上,像是棲着一隻灰白的蝶。

娘。昭如聽見喚她。她只是定神看着兒子,沒留神自己臉上已淚水滿布。

她將笙哥兒摟進懷裡。四周圍靜寂一片,她闔上眼睛,許久才睜開,對笙哥兒說,走了。

昭如揉揉酸脹的腿,要站起來。這時聽到另一個聲音,盧夫人。

一清癯老者站在面前,待她辨認出來,也有些意外。

吳先生,倒是這樣巧。

來者正是襄城裡的名畫師吳清舫。

吳先生作了個長揖,說,老夫在此恭候夫人多時了。

昭如悽然道,逝者已矣,先生有心。

吳先生說,尊夫駕鶴,生者當節哀順變。夫人不知,家睦兄生前與在下金蘭之盟。如今,老夫於小公子便有半父之責。在下設帳於襄城,小公子既當學齡,便可一盡綿薄。

昭如便道,先生想得周到。猶記當年於小兒賜名之恩,昭如謝過。

吳先生便拿出一個捲軸,這是尊夫生前的墨跡,相贈老夫開館之時,如今完璧交予夫人。

便遞到昭如手上。

說罷,他便拱一拱手,轉身告辭。昭如突然想起什麼,先生留步,昭如有一事相求。

待說完了,吳先生也有些唏噓道,難為夫人。老夫允命,佳音有期。

回去的路上,昭如將那捲軸打開。上書十字,正是家睦的手跡: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這年秋涼,吳先生上門。

昭如問,託付先生之事,可有了眉目?

吳先生拿出一張紙,與昭如細細看了。昭如看過,又想一想,終於說,一如先生所言,八字極為相合。可戊子年生人,距今不惑有餘,怕是不很合適。

吳先生說,夫人明鑑。生戊子,卒辛亥,二十有三,正當少年。

卒辛亥。昭如口中輕輕重複。

不錯。正是山東煙臺同盟會的一位義士,從欒鍾堯、宮錫德等「十八豪傑」。後海防營一戰,就義於道台徐世光之手。其叔父為老夫知交。可憐父母膝下只得一子.如今耄耋,香嗣無繼。

昭如說,敢問先生,這秦氏可有意我商賈人家?

吳先生說,男家本出於泰安仕宦之門,聞說夫人是山東亞聖后人,求之不得。

昭如輕輕舒一口氣,說,如此便好了,只待三年喪期之後。

民國二十一年的初春,人們見識了襄城當地最有排場的冥婚。

男方秦家照例給女方送去了「鵝籠」、「酒海」、龍鳳喜餅以及肘子喜果。衣服、首飾是紙糊的冥器。

然而女方盧家陪送的嫁妝,從金絲的龍鳳被到滿箱的綢緞尺頭;從檀木錦匣到黃花梨的梳妝檯,居然都是真的。

人們不禁咋舌,問起這東西的去處。接送婆子哼了一聲,說,這些生人用不得,自然是照規矩,燒掉。

這哪裡是結鬼親,陽世的女子出嫁,也未必有這樣的氣派。人們傳說紛紜,盧家並非襄城一等一的富戶,這喜太太怕是瘋了。就又有人陰晦地笑,你是不知道,這喜太太原本就養了一個瘋姐姐。

男方花轎到了後,見昭如一襲青衫,正靜靜地坐在廳堂里,對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是今天的嫁娘。昭如用一方絲帕,將照片擦了又擦,喃喃地對她說着話。

她在眾人的注視中,並未依例將照片和牌位放在白髮蒼蒼的親家手中,而是揭開了花轎,自己將它們端端正正地擺在座位上。她也並未如人們意想中號啕,追去迎親的隊伍。確切地說,她甚至在整個過程中,一言未發。

起靈那天。時辰一到,昭如看着陰陽先生叫人將秀娥的棺柩起出,向墓穴里潑了一桶清水,與此同時,高高揚撒起花紅紙錢。

併骨儀式結束後,人們次第離開。昭如又悄悄地回來了。墓穴還未封上。清水已緩慢地滲進泥土裡去,散發出新鮮濕潤的氣息。紙錢的顏色一點一點暗沉下去,變成了紫色、黑色。

她又向墓穴里拋了一把土。然後坐下來,許久後,才對着眼前的石碑說,家睦,咱閨女嫁了。最後一樁心愿,我幫你了結了。你放心去吧。

這個時候,她胸口裡突然有了些洶湧的東西,讓自己也出其不意。此刻噴薄而出,如決堤。她開始無聲地流淚,然後喉頭一緊,放聲大哭起來。哭得喘不過氣,撕心裂膽。然而她並沒有停止,這樣撫着墓碑,長久無歇地哭下去了。

這天深夜,當盧家人找過來的時候,見昭如靠着墓碑,已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