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家變 · 一 線上閱讀

關於昭如回來這件事,盧家人並未表現出十足的熱情。就如同她的離開,也並未有人過多地牽念。

這些人里,自然並不包含家睦。這男人對於昭如,有一種對少妻的疼愛和縱容,卻也有幾分敬與重。昭如先天的顢頇,使得她少了許多女子的計算與瑣碎。這種少女般的乾淨,會讓他覺得自己也明朗年輕起來。然而,他終於覺得自己,還是衰老了,而且老得很快。在天津開了「麗昌」後,因為往返勞頓,他病了一場,並沒有告訴昭如。可這場病讓他看清楚人生苦短,夫妻緣長。他便將柜上的生意,一步步地交給了自己的兄弟。

昭如將昭德帶回了襄城。家睦也並沒如其他人般驚奇,只是心中有些感嘆,人如蜉蝣。一面在心裡對妻子的敬重,又添了幾分。昭德對他而言,只是妻姐,然而他卻無法因此抑制其他人的好奇。甚至老六家逸夫婦也有過許多隱約的表達。表達中,隱藏了一些畏懼與忌憚。這忌憚是他們對於昭如的態度的源頭。如今,昭德來了。一時權傾華北的石玉璞,有關他所有的想象,似乎都可以在他的遺孀身上落到實處。

昭如與家睦商量,給昭德安排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出場,是在這一年的冬至。他們家鄉的傳統里,冬至是個重要的節慶。這天亂而復治。民間便要吃餃子、蒸餑餑,「蒸冬」取的便是一個合家團圓。所謂「冬至大如年」是不錯的,該有的熱鬧便都有了,卻又不會過分的隆重。吃上這一頓飯,昭德便成了這家中的一員。

甚至對於昭德這天的衣着,她也動了腦筋。以往的華服,雖圖案與顏色都十分簡素,但因為質地太好,不經意間,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她便找來裁縫,給昭德用青綢做了身齊膝的長襖。穿上很利落,人也持重,符合一個大姨的身份。

席間,她便讓昭德坐在自己的右首。眾人看昭德,安靜地坐着,雖一言不語,但形容間端莊得體,似有重量。心下都有些嘆服,想起不怒而威這個詞。但細細端詳,卻見她眼睛裡,沒有一絲的活泛,神情有些失焦。昭如給她夾的菜,也始終沒有動過筷子。這嘆服漸漸就變成了憐憫,聯想她的身世,這便是河東河西三十年。只是如此一個人物,走不出來罷了。

這時候,卻有隻家養的狸貓走了來.施施然在眾人腿間穿梭。及至到了昭德腳底下,縱身一躍,跳到了昭德的膝頭上。昭德愣愣地看着,它慢慢地臥下來。昭如正要驅趕它,卻看到昭德側過臉,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她伸出手,試探了一下,撫摸了那隻貓。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的手指顫抖了一下。貓團起身子,喉嚨里發出舒服的聲響。昭德將它抱起來,小心翼翼。人們注意到,她抱起它的動作,猶如懷抱一個嬰兒。昭如看見姐姐,開始緩慢地搖晃雙臂,同時聽到她輕聲吟唱。貓扭動了一下。昭德眼神變得更為溫柔,將它抱得更緊了些,說,曦兒,別動。

昭如心裡抽搐了一下,因為她回憶起來,「曦兒」正是姐姐在十七年前夭亡的兒子。此後,昭德因為再次懷孕而流產永遠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這個名字成為所有人口中的禁忌。

此時,聽到這個名字,昭如不禁打了冷戰。

昭德將貓抱得更緊一些,她說,曦兒,不哭,你是餓了。她在眾人的注視下,解開了自己的前襟,甚至嫻熟地打開了褻衣。人們躲避不及,都看見了孟昭德的半隻乳··房暴露了出來。同時間她將貓的頭倚靠過來,乖,吃飽了就不哭了。

在燈光下,這半隻乳··房慘白而枯瘦,然而乳頭卻如少女的乳·尖嫩紅。昭德將一個母親哺乳的姿態準備得恰如其分。然而,那隻貓掙扎,喉管里發出壓抑的聲響,突然伸出爪,使勁地在這乳··房上抓撓了一下。昭德頓時手一松,貓跳到了飯桌上,跑開去。然而,人們都看清楚了,慘白上出現了四道觸目的血痕。一切發生得太快,這時昭如才終於回過了神。她拿過一條披肩,將失魂落魄的昭德遮擋住。

幾天之後,襄城上下,都知道盧家睦從天津衛接來的大姨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日後,昭如憶起有關心智的鍛煉,似乎便是從這件事情開始。在此之前,她從未品嘗過屈辱的滋味。她也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欲·望要去保護一個人。這個人曾經如此強大,而如今卻連自己亦無法掌握。昭如有一種急迫,想要自己強悍,甚至兇悍起來,變成這個人曾經的樣子。然而,她始終不是。她走進陰濕的閣樓,看見昭德站在暗影子裡,肩頭棲着一隻不知何處飛來的野鴿。鴿子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一邊用喙啄着昭德的髮髻。這髮髻,是昭如清早親自為她梳理的。她用去了許多的桂花油,十分的緊實。然而,禁不起再三折騰,終於鬆開、散亂。昭德的頭髮被午後的風吹起來。鴿子飛走了。她回過頭,用膽怯的眼神看了昭如一眼,輕輕地說,娘,我餓了。

昭如心裡漾起一陣疼。她走過去,把昭德的頭攬過來,將她的鬢髮撩上去。這頭髮已經有些花白,有幾根泛着污濁的灰。她撫摸了這頭髮,禁不住又撫摸了一下,又一下。

不久,盛潯下野的消息也傳了來。舉家上下便更為清楚,昭德已然是個無所依恃的老婦。

這天夜裡,昭如端坐在家睦面前,以克制而清晰的聲音說,我知道,我在這家裡不是說得上話的人。但是,我這一回打定了主意,要給咀姐養老送終。

家睦正坐在書桌前軋賬。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用驚奇的眼神,打量了昭如一下。煤油燈的光線,將昭如的身影投射到了牆上,筆直硬朗,頂天立地。家睦笑了。

昭如便有些着急相。她問,你笑什麼?

家睦忍住笑,走過來,執起了她的手,說,我笑什麼,笑我們家裡一時之間,出了一個巾幗英雄。這主意,原該我們一起打。當年,是大姐成全了我們。長姐如母。人非草木,我盧家睦看她百年,原是分內事。

昭如覺出握住自己的手,更緊了一些。她胸口有一些洶湧,就這樣愣愣地與家睦對視了許久,這才脫口而出,我們把秀娥趕快接來吧。

家睦聽了,便又覺出她心性的單純,知道她心裡藏着這話,因是他的一樁心事。原是為了說服他留下昭德,但此時,卻是出於真心,是有要報答的意思了。

家睦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然後說,這事再議吧。

昭如有些意外,便追着說,為何要再議,秀娥也是大姑娘了。我這幾年也暗暗為她備了一份嫁妝。縱然不是親娘,這些年,也實在虧欠了她。

家睦便說,難得你慮得周詳,我倒也想了,過些天,是該回趟老家看看。

家睦這樣說,心裡自然也不暢快。他心裡又何嘗不記掛着秀娥。按說自打她娘去世後,寄養在了姥姥家已有了幾年。姥姥捨不得。這孩子又有幾分烈,原本不是個柔順的性子,他便擔心會委屈了昭如。待下了決心,卻逢上了店裡的多事之秋。

自打將天津的一家鐵貨行盤下來,開了「麗昌」,又在青島開了間「福聚祥」。「德生長」的生意,看起來是比以往大了許多。可收的是人家的老店,一切百廢待興,總需要個能撐持的人。家睦左思右想,便將郁掌柜調到了天津去,要他統籌新店的局面。一來是跟了東家多年的老臣子,是信得過的;二來年資豐富,也頗能鎮得住當地的夥計。

家睦安排好了這些,又請了新掌柜,便將店裡的事情,漸漸交給了弟弟家逸。激流而退是為勇。家睦又何嘗不懷念「採菊東籬下」的時光,然而,情況並未如他想的順遂。家逸原是個沒太大主張的人,跟了他這些年,又很為自己的媳婦榮芝所左右。商界的規矩與韜略,雖都聽過看過,但臨到自己,卻舒展不開。與客戶的交往,又不是很知變通,夥計們也束手束腳。家睦便漸漸聽到一些抱怨,知道弟弟不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人,便有些倚重新來的掌柜。

這徐掌柜是家睦重金所聘,原本並不認識,是一個同行的介紹。不苟言笑,但當真做起事來,才看出為人的圓通。不出一個月,柜上的生意往來,已給他收拾得井井有條。夥計們也十分服氣,家睦自然因此放下了心來。但半年後盤點,竟發現,營業額下降了兩成。再一查賬上,並無異樣。只是幾個老客戶,訂貨比以往少了。問起來,都說是錢銀周轉不開。家睦便暗暗地留心,這才發現,幾個跟了自己多年的年長的夥計,紛紛帶上了「小伙」,且銀碼都不小。這「帶小伙」,原本不是了不得的事,幫東家做事賣貨,自己也跟着賣上三五分,也是個幫補。像家睦這樣的東家,往往睜隻眼閉隻眼,從不為難他們。但這有個度,若「小伙」帶出了動靜,在業內鬧出了聲響,甭管幾十年的交情,這東家都得讓夥計出號。這是個規矩,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多少百年老店,就生生讓這「小伙」給吃垮了。

家睦心一硬,便先讓二掌柜老牛出了號。老牛沒言聲,一抱拳走了。一起打下的江山,毫無戀棧之意。家睦雖覺得涼薄,也沒多說什麼。可一個月後入了秋,一間「廣裕隆」卻在石虎街開了張,掌柜的正是老牛。又沒幾天,幾個滿師的夥計,紛紛辭號走了人。原本家睦並沒有太當一回事,所謂「鐵打的商號流水的夥計」。可後來有人來知會,說這些夥計,現在都去了「廣裕隆」。及至後來,「廣裕隆」公然與「德生長」打起了擂台,一較短長,家睦才心知不妙。這間新鋪里賣的貨,竟是與自己店裡一模一樣。負責收賬的夥計回來說,幾個長有往來的老主顧,都說明年的貨先不訂了。往深里一打聽,這幾位前後在「廣裕隆」下了單。每樣貨,也就比家睦給的價錢便宜了一分幾厘,也真是見利思遷。家睦感嘆世態炎涼之餘,也覺得這姓牛的過於神通,跟了自己多年,究竟是一個夥計。他這才想起,店裡就這一份大客的名單,是在掌柜的手中。

盧家睦終於差了一個靠得住的夥計,假意出號,投去「廣裕隆」的柜上。前後跟了一個月,事情漸漸水落石出。原來徐掌柜與「廣裕隆」暗通款曲,不是一兩天的事,甚至在成為徐掌柜之前,已經與老牛過從甚密。而之前的所謂介紹人,正是這個新鋪東家的堂兄弟。

這事情出來了,徐掌柜便主動請辭。家睦給他結算了滿月的工錢,因為訂約時原是頂了身股的,就又多算了一些。姓徐的拿着銀錢,有些開不了口。家睦便說,兄弟,你這麼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自己的道理,總比不上這世間的大道理。自古以來,商賈不為人所重,何故?便是總覺得咱們為人做事不正路。我們自己個兒,心術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

姓徐的仍然沒有言語,深深地作了一揖,轉身走了。從此,便沒有在襄城再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