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寓公 · 三 線上閱讀

齋菜便擺上來,昭如看去,並不似想見的清朴,碗盞間頗見精緻。有一道「玉佛手」,以茭白與筍尖製成,栩栩如真,竟令人不忍動箸。昭如終於夾起一塊,嚼一嚼,贊道,這筍的鮮嫩,竟好像臘月後的冬筍一般。可這季節,原不該是時令的。

清嚴便道,施主說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筍,本寺窖藏下來的。只是至今色味還未變過半分。

眾人皆驚,便問他如何可藏至如此。卻見大師只是笑而不語。

又有一道「水煮豆皮」。一端上來,便是異香滿室。觀者皆是稱奇。清嚴說,這一道,若在民間,便稱為「素鵝」。在我修行之人,卻稱「華嚴經」。

盛潯便開口,敢問如何說?

清嚴道,「華嚴經」講「五十三參」。善財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後,從莊嚴幢沙羅林出發次第南遊參訪。好似五十三位善知識,這豆皮重疊,一層便是一參。吃完了這一道,修行便可圓滿。

這時候,卻見清嚴肩頭的小猴兒醒來。試探了一下,便慢條斯理,走到了桌上,將爪伸進了一盤齋餃中去。見它有些放肆,清嚴終於正色道,亦莊,不得無禮。小猴聽懂了,縮了一下身子,蹦到窗台上。

昭如便說,大師,這「亦莊」是猴兒的名?

清嚴便笑了,說起這名兒,也算有個來歷。我少年時,終日暮鼓晨鐘,也覺好不沉悶。漸漸有些散漫懈怠,我師父便給我改了這個法號。與其說是心志,不如說是心意。這猴兒太頑愚諧謔,我給它個「亦莊」,便希望它能清靜些。

眾人笑過之後,卻聽昭德說,我倒有一事不明,請大師點撥。佛家講慈航濟苦,普度眾生,可這寺廟卻以「獨樂」為名,終是說不過去。

清嚴便道,大概施主也都聽了許多的說法,但可知這「獨樂」是什麼?

一片默然。清嚴對中年僧人使了一個眼色。僧人便下去,不一會兒拿來一個物件。仔細一看,卻是街巷小兒常玩的陀螺。清嚴說,眾位且看好,這就是獨樂。賈思勰《齊民要術》本有一說:「梜者,旋作獨樂及盞。」說的便是這玩意兒。五道輪迴,人生之變,終究便是自己的一件玩意兒罷了,又何必當真。

待送出山門時,已經暮色沉沉。一行人坐在車裡,都沒有說話。笙哥兒躺在昭如身邊,睡着了。夜涼如水,車窗上竟起了一層薄薄的霧氣。看出去,一星半點的,不知是哪家的燈火。車走得快了些,那燈火便匯成了一道橙黃的線,從眼前划過去,消失不見了。

昭如正看得出神,一隻手輕輕伸過來,是昭德的。放在昭如的手心裡,冰涼的。昭如緊緊握住,這手中的涼,便也沿着她的手,慢慢地滲透。她看着姐姐,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因為光線暗沉,遮住了她的皺紋與老態,恍惚間,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樣子。這還是那個昭德,讓弟妹想去依偎的人。然而這手中的手,分明已經有些乾枯,觸得分明的經絡,和涼透的骨節。

這路途,似乎比來時遙遠了許多。待到了城門口,昭如也已經有些睡眼惺忪。卻在蒙嚨間,看見車停下來,又看見外面有個軍官。盛潯下了車,與軍官交談了幾句,便關上了車門,隨他上了另一輛車。那姿態十分突然。昭如醒過神來,車已經開進了城。她回頭,看着盛潯隨那車往相反的方向開走了,便問司機,發生了什麼事。

司機沉默了一下,說,老爺只是交代開回公館去,他晚些便回來。

回到家裡,昭如將笙哥兒照顧睡下,覺得事有緣由,終究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走到姐姐的房間裡。見昭德裹着毯子,正倚靠在窗台上,愣愣地。目光正對着馬可波羅廣場,和那女神像。她聽見昭如的聲音,也並沒有回頭。昭如便坐下,撿起一隻柚子,用竹刀裁進去,劃開一道。淡淡的汁水流出,便有一些苦澀甘香的味道,在房間裡漫溢開。她又使了一把力氣,這時候聽到昭德極細隱的聲音。昭德說,你說我這輩子,算不算是獨樂?

昭如沒言語,停下手,看一看她,終於說,今日那大師的話,我倒覺得,便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意思,姐姐太認真了。

這時便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盛潯走進來,昭如立即看見他滿頭的汗水。他看一眼昭德,眼睛裡的光,卻都落到昭如身上,虛虛的一道。他立起了身板,輕描淡寫地說,這都是什麼事,我卸了任,鹽務上的七葷八素,還要找了來。昭如,快去着廚房給我做些吃的,跑得肚子都空了。

一面徑自往外面走。昭如起了身,隨他就要出去。兩個人走到門口,卻看到昭德轉過頭來。月色籠在她身上,面龐泛着淡淡的青藍。盛潯的聲音變得很乾澀,今天走得乏了,姐早些睡吧。

昭德的眼睛,卻望向他們的身後,很清晰地說,他是不是死了。

昭如感到盛潯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昭德說,我再老眼昏花也認得出,剛才等着我們的,是跟了他十年的葉團副。

許久,盛潯的腳尖,在地板上輕輕摩擦了一下,好像下了一個決心。他說,姐夫在柳珍年的手裡。

昭德閉了下眼睛。再睜開來,目光里有了一點狠。

盛潯便說,怎麼也是姐夫的老部下,不會輕舉妄動。現在人在牟平。

昭如聽見念珠落在地板上的聲音,一聲鈍響。

昭德努力撐持着自己,站起來,說,不是在牟平圍了柳珍年麼?張宗昌呢,張宗昌也被擒住了嗎?

盛潯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姐姐,切莫心焦,我已經電報了張少帥。偌大的華北,他一個柳珍年,倒能反了天不成。

昭如看着盛潯,知道他心裡也沒有底。盛潯自然不敢說石玉璞這回兵敗的狼狽。原本是石玉璞軍中一個營長叛變,柳珍年才得以突圍。形勢便急轉直下,張石聯軍往煙臺撤的時候,張宗昌便經龍口逃到大連去了。石玉璞便一個人固守在福山。城內糧彈俱缺,自知孤城難守,整整對峙了十八天,這才組了一支敢死隊,想要衝出城去。立時便被柳珍年的人拿住了,押回了牟平軟禁起來。

昭德身子一軟,終於又坐了下去。嘴巴喃喃地說着什麼,昭如和盛潯都沒有聽見。

第二天黃昏,盛潯回來。昭如便心急火燎地迎上去。這一上午下來,真真是體會到了什麼叫作度日如年。盛潯坐下來,嘆一氣,喝下一口茶去,卻猛然將茶葉末啐了出來。茶碗在桌上一暾,說,欺人太甚。

昭如心知不好,輕輕說,姐姐還在睡着。

盛潯言語便和緩了些,張學良那兒回了話來,柳珍年並沒有要放人的意思。說但凡要見一面,先給他二百萬銀元添助軍餉,後經人說合,降至九十萬元。

什麼添置軍餉,就是個贖金。姐夫出身草莽,到如今自己虎落平陽,竟無半分辦法。

昭如說,九十萬不是個小數字,可有個日子?

盛潯擰了眉頭,七日。過後恐怕危在旦夕。

昭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籌得出來嗎?

盛潯沉吟,有些艱難,我這裡,上下籌得出將近三十萬來,還差得遠。雖是切膚之舉,少不得要和姐姐商議一番。

昭如遠遠地望一望,說,這事但凡能想辦法,切莫驚動姐姐。我只怕她撐不住。

盛潯說,大連日本人的銀行里,我們還有二十幾萬。蝕些錢,這兩日也能取得出來。

昭如想想,一咬牙道,我來和家睦說,先將「麗昌」盤出去。

盛潯搖一搖頭,說,我也想着將手上的股份放出去,這麼短的時間,怕是都來不及了。家睦那邊,遠水難解近渴。我打算先帶了這些錢去趟牟平。餘下的,咱們再想法子。柳珍年雖非善類,與我也算有過交道。見面三分情,只要他留着人,怎麼都好說。大姐這邊,你且仔細看着,等我的消息罷。

昭德醒過來,望着床邊的昭如,眼睛裡是空的。昭如便對她說,二哥來過了,姐夫沒事。只是柳珍年少不了要將姐夫多留幾天,當年那一百軍棍,硬是要讓他多絮叨些日子。

說到這裡,昭如極勉強地笑了,怕昭德看出什麼,就略轉過臉去。再看昭德,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口的方向,沒一句話。花窗上鐫着入仙過海的圖案。外頭的月光雪亮,流瀉了一地。將八仙的身形又映到了地板上,影影綽綽,竟如同在舞動一般。只是,形狀都分外的長大,看上去並不喜慶,排成了陰颯颯的一片,是齊整的魅影。

昭如在凌晨驚醒。

她心裡一動,想起一個人。第二日,趁昭德還睡着,她出了門。

孟養輝的家並不難找,在這意租界的華人區里,先聲奪人的洋派。接待她的女子,看上去很本分,是孟養輝的太太。問起來,說是孟養輝去了上海,要晌午才回來。昭如便想告辭。孟太太卻道,聽韜光說起過小姑母。這外國人的地界兒,難得見着回親戚,如今見着了,也想多說說話,說着韜光也就來了。昭如心裡盛着事,聽她這樣講,很想說明來意,又不知深淺,心裡焦灼得很。孟太太是個聰明人,看出端倪,便問,姑母來,可是有什麼事?昭如終於道,是有些事。事情不小,我便等韜光回來,一塊兒商量。

兩個時辰後,孟養輝回來了。臉帶倦容,是有心事的樣子。看見昭如,面色舒展開了。昭如不等他寒暄,呼啦站了起來,即刻說,親戚,如今等你救命了。

孟養輝聽她說完原委,只道,小姑母,你且安心。柳珍年聲名在外,雖不好惹,可他要的是錢,倒好辦了。侄兒別的幫不上,此事願效犬馬。請隨我來。

昭如走出門,手中執着支票,舒了一口氣。她迅速叫了一輛黃包車,往家裡趕。一路上想着昭德醒過來見不着她,真不知如何是好。車到了街口,卻見到雲嫂正東張西望。看見了她,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太太,舅老爺回來了。家裡出事了。

昭如踉蹌着走進前廳,看見昭德端坐着,如同一座鐘。身旁的盛潯,臉色蒼白。桌上打開的包袱皮,裡面擱着一件衣服,疊得整齊,卻骯髒得很。

昭如立刻認出來,是石玉璞的軍裝。他最愛的一件,可體,穿上威風八面。

軍裝是盛潯從牟平帶來的。就在與他把酒言歡的那個夜晚,柳珍年悄悄交代部下趙振起,將石玉璞帶到郊外活埋了。

盛潯在石玉璞的房間裡,看到床上擺着一副骨牌,是大凶之卦。

昭德終於扶住桌子,站起身來。

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她捧起那件衣服。抖開來,軍裝上有些烏紫的斑點。是血,與黃土膩在一起,斑駁了許多。

昭德摸一摸,將那軍裝緊緊攥住,又鬆開。昭德的手指,便順着扣子,領章,肩章一路觸摸上去。最後停在領子上,她伸手,將領子捋捋平,說,總是不記得領子翻翻好。

所有的人,看着夫人說完了這句話,身子顫抖一下,便倒了下去。

這倒下去,便沒有醒來。幾個城裡有名的醫生來看過了,都搖搖頭,說,只是一口氣了,準備後事吧。

昭如心裡也已是一潭死水,但終究有些不甘,日夜守着姐姐。

她自作主張,打發了幾個姨太太。二姨太蕙玉卻不走,她說,我也是半截身子人土的人,可以走到哪裡去,無非是回鄉下。盧夫人不嫌棄,就讓我送了太太這程再走。

昭如看着姐姐,這時候昏睡着,臉色卻分外勻停,似比以往還舒展了些。心裡便想,夫走婦隨,也是造化,可苦了生人。想一想,便流下淚來,對蕙玉說,你也是個有主張的人,幫我挑一身好看些的壽衣。姐姐一向是穿得太素了些。

這當兒,卻有大悲院的玄安法師着人上門,說,此時講雖不得宜,但石施主數年前,曾在寺內寄了一對金絲楠的棺槨,備百年之用。盧夫人既為妻妹,便有一驗之責。

昭如便去看了。看了才知道石玉璞一介武夫,生前競有如此用心。這壽材,本已名貴,每年皆以上好的桐油漆上一道,如今已似琥珀般通透。兩隻壽材上的圖案,各有一個男子,衣衫樸素。昭如仔細看去,浮雕上的字句,竟是「漁樵問對」。她便想,無論是否有人指點,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個鬚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論天下的。這樣想着,多少也有些安慰。

這天晚上,她坐在床邊,將這些講給昭德聽。說着說着,有些心酸,便對笙哥兒說,兒呀,大姨這輩子無兒女,大舅家也都是丫頭子,到時候,就要指望你打幡摔盆了。

笙哥兒依着她坐着,卻直愣愣地看着昭德,半晌,突然開聲說,娘,大姨哭了。

昭如苦笑,說,你倒也糊塗了。

笙哥兒站起來,將臉貼在昭德跟前,說,大姨哭了。

昭如也看清楚了。昭德紋絲未動,卻有一滴淚,從她眼睛中滲出,沿着面頰,流下來了。昭如心裡過電一般。她使勁讓自己平靜下來,整理一下紛亂的思緒,這時候,想到一個人。

羅賓遜醫生,終於破例上門。石家發生的事情,他自然也聽說了一些,來時是懷了弔唁的心,但是他看見床上的昭德,仔細查驗了一番,說了兩個字:有救。

昭德醒過來,是在一個陽光清澈的午後。昭如正靠着病床打瞌睡,看着她慢慢地張開眼睛,喜得大叫醫生。

昭德先看見的卻是盛潯。盛潯笑着用輕柔的聲音喚她,大姐。她看着他,眼睛裡卻是畏懼的光,戰慄着將身體偏到一邊去。牙齒間發出尖厲而細微的摩擦聲。臉部的表情也扭曲起來。

昭如趕忙坐下,昭德掙扎了一下,頭晃了晃,虛弱地停靠在昭如的懷裡。昭如看見她給自己一個無邪的眼神,然後用一種陌生的如同女童般甜美的聲音說,娘,我想喝粥。

一個星期後,昭如與盛潯一家人道別,離開了天津。

她將昭德帶回了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