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寓公 · 二 線上閱讀

就這麼着,在天津這許多年,昭德並未踏足孟養輝修設的孟氏家廟半步。待到真去了,才知是咫尺之遙,就在桑朱利亞諾侯爵道上。下了車,便見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恭恭敬敬地作了個長揖,說是迎候兩位姑母多時。

這孟養輝年屆不惑,身量又很壯大,口中稱自己「姑母」。昭如臉一紅,就有些不自在。昭德便說,看你這小姑,沒見過許多世面,不知自己長在輩分上。這個大侄兒,我倒是認下了。

男人客客氣氣將她們迎進去。昭如看這家廟,倒真真不像個祠堂。打外面看,是個地道的三層洋房,和這街面上的建築,並無兩樣。可走進去,豁然開朗,是一個四合院。天井、正房、廂房,坡屋頂,青磚黑瓦。昭德看得也有些發呆,說,你這房子造的,是洋人皮兒,中國里兒。

孟養輝就好脾氣地一笑,說,是中國心。

拜過了祖先,二人就跟着他,將這祠堂里外走了一遍。一席談下來,昭如便覺得這做生意的孟養輝,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又頗能道出些時事經緯。昭德嘆一口氣說,你還是個讀書人,行事卻又不像個讀書人。許是我老了,看不懂了。

孟養輝便道,姑母,顧寧人說,「博學於文,行已有恥。」而今的時世,可說不好,也可說好。侄兒走實業之路,近可獨善,遠可兼濟。雖不似姑父縱橫捭闔,卻也圖個「一身以致天下」。

昭德便輕輕笑一笑,你姑父一介武夫,怕是除了打仗,便是打家劫舍了。

二人出來,孟養輝叫了自己的車送她們回去。車開動了許久,昭如一回頭,見他還站在門口目送。昭德說,別看了,我原想在他身上找一條退路,如今斷了念頭。要說做人,是我們遠遠地不如人家。

石玉璞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早晨。飯桌上,這男人並沒有多說些什麼,他只是抱怨了煎餅果子的味道大不如前。

昭德說,天津衛居然還能找得到地道的煎餅果子,已經是造化了。

他看見笙哥兒抓着蘸了黃油的吐司,伸進他面前大醬碗裡,就使勁摸了摸外甥的頭,以激賞的口吻說,好小子,知道大醬是個好東西,長大了是個漢兒。

上汽車的時候,昭德叫住了他,將他的衣服領子捋捋平,第一顆扣子扣扣好。

昭德說,大連不比這兒,日本人沒個管頭。和他們打交道,少說多聽。

石玉璞哈哈一樂,大聲道,管天管地。你不如把家裡幾個婆娘給我看好了,我不在,別讓她們蹬鼻子上臉。

這一年秋冬之交,天津格外的冷,空氣又乾燥。人是不出去,可到底是老房子,炭火燒得再旺,外面的寒氣卻時時地滲進來。小孩子嬌嫩,笙哥兒的手上,就發了皴。庫達謝夫子爵帶了一支俄羅斯的馬油來。昭如就一遍遍地給他塗,然後握在自己手心裡焐着。

昭德靠在床上看着,忽然說,一個男孩家,打小你就這麼護着,將來可怎麼辦!

昭如想說句,當娘的誰不疼孩子。可一想起姐姐的情形,就把這話給咽了下去。

天寒涼,昭德的身體又不大見好。吃多了高麗參,天又燥,心火就旺了些。說起話來,比往日失了輕重。上下對她的怕,就又增了幾分。人又思慮得多了,或許也是牽掛,睡得便不踏實。

這天後半夜,昭如起夜,卻看見有個人站在房門外頭,看着自己。黑漆漆裡頭,只看得見一雙眼睛,倒將昭如嚇得不輕。待仔細看了,卻是昭德。沒待昭如問她,昭德慢悠悠地說,我夢見爹了。

昭如心下一動,趕緊哄她回房去。剛躺下,她卻又坐了起來。昭如便先打發了丫頭出去。昭德喃喃道,我有十幾年沒夢見爹了。昭如在腦裡頭過了一下,竟然也拼湊不出爹的模樣。只記得一副圓形的黑框玳瑁眼鏡,上頭墜了條長長的赤金鍊子。昭德捉過她的手,你猜,爹跟我說了些什麼。

聽她這麼問,昭如便索性在床沿上坐下來。

爹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昭如便撲哧一聲笑了,說,姐,這倒像是娘說的話。

昭德便一皺眉頭,你且聽我說完。我就問爹,這穿衣吃飯,有錦衣玉食,有粗裳淡飯,您老人家倒是想我怎麼個嫁法?你猜爹又怎麼說。

昭如想一想,說,爹定是想我們嫁得好些了。

昭德嘆一口氣,搖搖頭,說,爹只說了六個字:一簞食,一瓢飲。

姐妹兩個便執了手,誰也沒說話。這時候,外面的天漸漸泛了白。有一兩聲鳥鳴傳過來,分外的清亮。昭如聽見昭德氣息均勻了些,便以為她睡着了。她輕輕放開手,站起了身。這時候卻聽見姐姐的聲音,咱們兩個嫁人,爹是一個都沒見着。

往後的日子,昭德的夢便沒有斷過。夢見的,又多是故人,有些是入了土的,有些是多年未見過面的。說起夢的情形,又都分外的真,一五一十,每日都能與她說上半晌。有次說是夢見了姐妹倆小時候,在曲阜外頭遇見的一個道士。那道士見她們便攔住,卜上了一卦。近四十年前的事,昭德說起來,竟然將那卦辭誦念出了八九不離十。人卻漸漸神色怔忡。昭如有些擔心,便請了中醫來。看過後,也無非說是「心腎不交,脾失健運」,沒有什麼大礙。這天半夜裡,便有僕人來報,說是太太突然驚醒了。昭如趕緊過去,看見房間裡大亮,昭德一頭一臉的虛汗,丫頭正一下下地撫着胸口。昭德用虛弱的眼神看她一眼,說,我看見小湘琴了。

昭如當晚便留下陪着她。兩個人卻都再也睡不着。黑暗裡頭,呼吸堆疊出了兩個起伏的輪廓。昭德說,我真看見她了,她走過來,胸前那個洞,還往外頭流着血。

昭如一陣心悸,只感到渾身有些發僵。她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聲對昭德說,姐,你是這些日子乏了,亂了心神。

昭德說,這個石玉璞,幾十年了,從未在家裡放過一槍。

昭如沒言語,卻覺得昭德在黑暗中凜凜地望着她。昭德說,你可知道,當年我嫁給這男人,便是為了他這一手槍法。那時候張宗昌的隊伍,剛剛被陳光遠解了散。他去投馮國璋,又吃了閉門羹,是頂不得志的一個人。可那天跟舅公去打獵,卻讓我看見,他一把駁殼隨手撂一槍,天上生生就掉下了兩隻鷓鴣。我便想,這人將來,不是個英雄,便是個梟雄,是尋常不得的。

昭如說,你為自己做了一回主,卻讓族裡的叔伯們說了多少年。

昭德便不再言語,半晌過去,突然說,現在想來,他這一槍,倒害了一對比翼鳥。

昭德身子不好,盛潯便來得多了些。如今下了野,棄了鹽運使的差事,他整個人倒輕省了許多。可因為前兒的事,昭德對他始終還是不冷不熱。

他便坐下來,與昭如說話,我聽說姐夫的隊伍已經在煙臺登陸,這柳珍年的五個步兵師,倒有三個倒戈,重投到張、石的門下,而今已經快打到牟平了。

昭如便說,是啊,照這情勢,不到過年姐夫就該回到天津來了。

這話是說給昭德聽的。兩個人說完了,對視了一下。昭德倚在窗邊,倒像是沒聽見他們說話,遠遠地,不知看向哪裡。昭如便也走過來,見她目光正落在燈火通明的地方。那是馬可波羅廣場。

這廣場中央高聳着一支石柱,上面是個女神的塑像。聽說也是從意大利國運來,為紀念他們歐戰的勝利。女神手中高舉着一把劍,劍鋒所向,正對着這窗口。昭德的眼睛有些失神。

盛潯道,你們這樣總窩在家裡,究竟不是辦法。尋個天好些的日子,出去走走。不如遠一些,去獨樂寺。大姐也有日子未去進香禮佛了。

這一日,一行人便去了薊縣。話說薊縣這地方,屬河北境內,卻緊挨着天津北面兒。一路上,來往絡繹的也都是鄉人。到底是比城裡開闊了許多,人便也覺得爽淨。昭德一路默然,臉色卻紅潤了些。只是路實在是不太好,顛顛簸簸,到了縣城裡,已是午後。

一行人到了山門前,便見有兩個小沙彌在門口垂首迎接。昭如見山門樑柱粗壯,斗拱雄碩,也算是氣勢宏闊非常。抬首便可瞻南面檐下正中,懸有「獨樂寺」匾額,她便脫口而出:「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偌大的一間寺廟,以「獨樂」為名,卻真是不解其意。

盛潯便道,這寺得名,甚為傳奇,說是是安祿山在此起兵叛唐,思獨樂而不與民同樂之故。不過話說回來,究竟沒落得一個好下場。匾上的字也有些來頭,話說是嚴嵩題的。

昭德眯一眯眼睛,說,勉庵的字精謹得宜,無一筆無來處。司馬光說,才勝於德,在他身上極准。《禮記》中「獨樂其志,不厭其道」。雖是青詞宰相,因人廢字大可不必。

這時候,笙哥兒卻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走。眾人才看到,山道兩廂分立的兩尊塑像。昭德便說,是這哼、哈二將嚇着孩子了,也不知什麼人的手筆,偏要將面目繪得這樣惡。

便直上觀音閣去。待站在這十一面觀音面前,昭如也暗暗讚嘆。觀音立在須彌座之上,高大絕非她半生所見之佛像所及。眉目雍容,神情端穆,偉而不驕,真真讓人心生信仰。昭德敬了香,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隨她跪下,漸漸心下一片澄淨。卻有種種景象,如同過電一般,歷歷在目。她一驚,睜開了眼睛,又對觀世音拜了三拜,這才起了身。

這時便見有一中年僧人在旁候着,兩相行了禮。僧人便說,知有貴客叩臨山門,住持清嚴法師相邀共享齋膳。

盛潯便說,此來倉促,未有知稟,便是不想驚擾法師清修。貴剎也真是有心了。

中年僧人道,師父交代,京津貴胄來訪有時。唯施主數次雁過,襄貲香火,卻未曾留聲。便是齋堂薄茶一杯,聊表心意。

到了舉善堂。見住持遠遠迎了來,是個胖大的身形,魁梧得很,並非想象中的仙風道骨。面目間也是有些魯直的。黝黑,方口闊鼻,一字眉。待開了聲,又是洪鐘一般,爽朗的唐山口音。這清嚴法師,便立時間有些喜感。

他摸一摸笙哥兒的頭,說,小施主長得好。說罷,便掏出了一塊糕餅,說是寺廟裡自製的。青麩里用新竹的汁水,釀成,叫「竹葉香」。笙哥兒剛要接過來。卻見法師的袈裟波動了一下,忽地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小手,將這青團搶了去。

笙哥兒愣一愣,並未受驚嚇,竟然要掀開了袈裟。這時,便見清嚴法師哈哈一笑,略略在胸前做了手勢。袈裟里便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眼睛精靈逼人。一隻小猴,便是一縱,跳到了法師的手掌心。口裡正還銜着那隻青團,兩腮聳動,吞咽得有些艱難。目光所及,卻並未有一絲畏懼,倒是像在檢閱眾人。

清嚴道,小施主有佛緣,倒引出了一個孫行者。眾人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驚魂未定,便說,大師,這猴兒可是寺中飼養的?

小猴似乎聽出是在議論自己,便又是一縱,索性跳到清嚴的肩頭,撥拉一下大師的耳垂。清嚴並不見惱,只說,原本是山中的野物,也是一段因緣。去年大雪封山。寺中的僧人,看見一頭碩大母猴臥在柴房門口,已經凍僵了。懷裡卻有隻剛出生的幼猴,還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憐。我就着他們留下來,以米湯灌養,竟然也就活了。不過身形倒與來時相差無幾。

小猴已經吃完了青團,這時闔了闔眼睛,似乎有些睏倦,在大師的頸窩裡靠了一靠,竟就打起了盹。清嚴聳一聳肩膀,像是怕它掉下來,做了一個相讓的姿勢。一開口,聲音競也輕了不少。

齋堂地處半山,眾人依窗而坐。一低頭,才知已壁立十仞之上。雖無一覽眾山小之勢,可放眼鬱鬱蔥蔥,已入寒季,仍感燕趙青未了。遠處又有火紅的一片,層層疊疊,風景獨好。盛潯道,大師這窗里,倒裱下了一幅「遠楓流丹」。清嚴微微一笑,說,施主此言差矣,紅的不是楓樹。這山中的紅櫨,原是極盛,其勢不輸楓樹。施主這般,便是世人以色障目了。

盛潯便笑了,雙手合十道,到底是檻內人眼拙,大師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