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寓公 · 一 線上閱讀

民國十七年深秋,直魯聯軍兵敗灤河。石玉璞部徐源泉、何紹南投北伐革命軍。張宗昌所部潰散,由朱各莊往灤河東岸下游,為奉軍所俘。

是年冬十二月,張學良東北改旗易幟。

昭德將自己戴了多年的玄狐圍頸扔進爐火里,口中道,妖孽。

石府一家大小,立時間便要離開督辦府,遷往位於河北區的意租界去。女眷們連夜收拾細軟,滿車滿載。昭德被人攙扶着,檢視行李,隨手抽出一隻不知誰的首飾盒,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些珍珠倉促地蹦了起來,晃了人的眼,瞬間滾落得不見蹤跡。

昭德說,八國聯軍來,慈禧「西狩」,那便是「逃」。難不成她要帶上整個紫禁城去?

昭如知道,若這個時候回襄城,多年的姐妹情分,便就此了斷。

她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督辦府前廳。幽暗中有些光亮的,依然是那些顏色艷異的琺瑯彩窗。在其中一扇上,她看到一張形容悽苦的男人的臉。男人側着頭,被捆縛成十字形。她知道他叫作耶穌,是來自西方的神。

外面仍舊是蒼黑的一片,有很大的風聲,然後是雨。不間斷的雨,無端地下了幾天。雨打在琺瑯彩窗上,發出堅實密集的聲響。窗戶上映出一棵柳樹的影子,被風颳得左右搖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無望間的掙扎。這時候門響動了一下,昭如心裡一凜,看到一個身影閃了進來。是個女人,急忙地跑了幾步,用手撩了一下頭髮。這個動作讓昭如看清楚,是小湘琴。雨水正順着她茂密的頭髮滴下來。荷藕色的旗袍也濕透了,緊緊裹住了她的身體。在微弱的光線里,看得清楚,是隨着她的喘息律動的曲線。昭如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她很美。即使如自己是個女人,也會覺出她的美。

小湘琴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是個想要平靜下來的姿勢。接着,她撩起了旗袍下擺,很仔細地擰。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昭如。她的動作凝固了,手抖動了一下,才神經質地將旗袍使勁地捋捋平整。昭如看着她眼裡些許的興奮,一點點地黯淡下去,變成死灰一樣的顏色。她的頭越來越低,讓自己以儘量平穩的步伐往前走。忽然,她轉過頭,昭如看見她努力地牽動嘴角,想要對自己笑一笑。同時間,她在這女孩的眼睛裡,看到了哀求。

她在茫然間,也張了張嘴巴,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昭如穿過前廳,來到昭德房裡。看昭德正靜默地躺在床上,闌着眼,手中捻動着一串念珠,念念有詞。聽見昭如來了,她便起身,命人將燈點亮些。光暈將昭德的影拉到了牆上去,是瘦長的一道。

昭如坐下,聞見這房間裡的印度香,胸口隱隱發悶。昭德開了口,姐姐深夜叫你過來,無論是去是留,是想交代給你一樣東西。

說着,她便起了身,動作顯見有些艱難。昭如便攙扶了她,走到偏廂鐫着「喜鵲鬧梅」的柜子跟前。昭德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把鑰匙,打開了柜子。

迎面撲來一陣油墨味兒,還有經年的濕霉氣。柜子裡面整整齊齊地碼着書。昭德讓昭如將中間格子裡的一隻布函取下來。紙簽上寫着《水經注》,昭德打開,函套里竟是一隻紅木匣子。她取出來,放在昭如手裡,並不特別沉。但是由於她手勢的鄭重,昭如還是覺出了分量。

昭德用柔軟而肯定的聲音說,我不在了,你再打開它。

就在昭如想要問她一句,她們都聽到了不遠處響起的槍聲。昭如在與姐姐的對視間,不自覺地辨認了一下,是不是外面在打雷。這時候,一個女僕已經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小湘琴的房間,大約從未這樣充盈過。因為昭德姊妹的到來,人們迅速地閃開了一個缺口。

於是昭如便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胸前是一塊殷紫,正一點點地洇開來。另一槍打在了她的大腿上,鮮血如同一條鮮紅的蚯蚓,還在她雪白的皮膚上遊動。游到了地板上,就成了污穢的黑色。

昭如並未覺得十分的驚恐,儘管她確信,她面對的是一具新鮮的屍體。女孩的臉色溫柔祥和,緊緊閉着眼睛,甚至比生前更為靜美,似乎與身體所遭受到的暴力毫無關聯。然而,當她看到坐在桌邊的石玉璞,卻倏然心悸了一下。這男人陰沉的臉,腮邊的肌肉還有輕微的抽動。在這張活人的臉上,昭如觸到了死亡的氣息。他抬起頭,環顧了一下眾人,眼裡是一種雄性的野獸挑釁的光芒。他神經質地伸出手,撣了一下身上的便服。上面還有一些血點。其中一塊大概是濺得太猛烈,凝成了梅花的形狀。

眾人屏息間,他將手中的槍狠狠地拍在了桌面上。昭如這才看見,桌上有一張揉皺了又展開的照片。上面是程嬰,或者,是老生演員徐漢臣。徐漢臣的面部因為褶皺的擠壓與扭曲,也變得猙獰起來。

昭德一言不發。這時候,以響亮而堅定的聲音說,混賬。

石夫人孟昭德,以最簡潔的方式,一手將這件倉促發生的血案平息了下去。直至傳來徐漢臣被暗殺的消息,三緘其口的小報,才開始以義憤的姿態蠢蠢欲動。張學良的斡旋,梅蘭芳、楊小樓的居中調停,趙廣順與李景林的裙帶關係,都使得人們對這樁桃色新聞的探究變得煞有介事。有人扼腕,有人訕笑。一向視女人為衣服的石玉璞,在大勢將去之時,以一頂可有可無的綠帽子結束了自己的倥傯生涯。

即使回到了襄城,雲嫂間或談起這件事,往往以見證者的口吻。雖然她會以謙虛而逾矩的口氣,問上這麼一句,太太,我說得可對?

這時候,昭如有些失神,然後點一點頭。因為她又想起了那個雨夜,一個女孩濕着頭髮,使勁地擰着自己的旗袍。還有哀求的眼神,裡面的內容。

那一夜,躊躇滿志的名伶徐漢臣,離津開始了去北平各地巡迴公演的旅程。一個陌生的年輕婦人,遠遠地站在站台的另一端,因淋雨瑟瑟地發着抖,看着他在眾人的簇擁下,踏上西去的火車。

回想起在意租界做「寓公」的日子,昭如總覺得有些似是而非。

站在二樓的陽台上,能清楚地眺望海河,聽得見渡輪或高或低的汽笛聲。清晨,碼頭上有一份遠遠的熱鬧,讓人心裡有些踏實。然而又因為毗鄰俄奧兩國的租界,便有一些視線被闊大厚重的斯拉夫式建築牢牢地遮住。甚至陽光進入室內,也因此變得曲折,最後落在地板上,竟是慘白的星星點點。這就讓人有了與世隔絕之感。

剛搬來的一段日子,家裡經常出現一些外國人,以日本人居多。看得多了,昭如也覺出他們與中國人相類的面目之下,有一種堅硬與陰柔共生的表情,時時浮現出來。儘管他們十分禮貌,但仿佛是一種本能,內里藏着些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他們的女人,除了鞠躬之外,還很擅長對孩子表達善意。笙哥兒似乎不太領情,他盯着她們被脂粉遮蓋的臉孔,一面躲到昭如的身後去。

讓笙哥兒感到親近的,是個留着絡腮鬍的男人,一位下野的俄國公使。他是這家裡的常客。他總是像拎一隻小貓一樣,將笙哥兒拎到自己的膝蓋上,然後用厚實而溫存的聲音唱歌給他聽。雖然唱的是什麼,所有人都不懂得。但笙哥兒總能從他顫動的小舌音里找到樂趣。名義上,這位庫達謝夫子爵是盛潯的朋友,然而他似乎與昭德保持着更好的友誼。在被北洋政府取消了公使待遇後,他仍然選擇留在了中國。具體說,留在了天津。當問起他為什麼不回國,他總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比如,他捨不得狗不理包子;又比如,義國飯店的紅酒燴牛尾,比他在聖彼得堡的家庭廚師,做得更為地道。當然,還有中國的姑娘。他眨了眨眼睛說。

這時候,女眷們就笑起來。放肆些的,便隨手擲了一顆核桃過去,恰擊中了他。子爵也並不惱,將核桃撿起來,深情地放在嘴邊一吻。昭德便皺一下眉頭,卻並不做任何阻止。在她看來,他的平易是招致輕慢的源頭,當然也與他的處境相關。在這個家裡,有這個人的陪伴,讓所有人都寬慰了一些。

當然,浮華的性情並不影響子爵擔任一個好父親的角色。有時候,他會帶着兒子來。這個九歲的少年,已經長得十分長大,這讓他的衣服顯得有些不合身。昭如便看出是缺乏母親照顧的結果。事後得知,的確如此,他的母親因為難產去世,是子爵一個人在撫養他。他繼承了父親五官的優點,臉龐白皙而輪廓分明,鼻翼上卻綴着淺淺的雀斑,露出了孩子氣。這少年的話很少,因在中國長大,一張口,卻是地道的天津口音。這便使他的形象也變得滑稽。令昭如意外的是,這個乳名叫拉蓋的男孩,會和笙哥兒迅速成為朋友。只因為這俄國男孩自帶的玩具,這是一種用硬紙疊成的角子。男孩將它放在地板上拍打,角子便隨着震動跳躍起來,如果翻了個個兒,便算是贏了。規則簡單,有點類似中國北方的方寶。笙哥兒站在邊上,很快看懂了。拉蓋便邀請他一塊玩兒。

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使得大人們也增添了許多興味。待玩累了,拉蓋便提出要教笙哥兒疊這些角子。這時候,昭如看見,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沓嶄新的紙幣。這是一種昭如沒有見過的紙幣。她看着拉蓋抽出一張,對摺,然後很嫻熟地疊成了一個角子的形狀。他舉起來,有些得意。昭如看見了角子上,有一架火車的圖案,十分逼真。這紙幣摸起來質地堅韌,印着昭如不認識的文字。但是她仍然看到了上面有阿拉伯數字「100」,是它的面值。

待兩父子離開,昭如終於有些看不過,忍不住對昭德說,這個庫達謝夫就算再有錢,也真是太不會過日子。好端端的鈔票,用來讓孩子糟蹋。

昭德撿起角子,迎着光看一看,嘴角露出一絲不屑,說,這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看着昭如迷惑的眼神,她笑笑說,這個俄國佬,丟人丟到我們家裡來。這是俄羅斯「羌帖」,是他們沙皇發的錢,當年流到東北禍害中國人。後來他們皇帝倒了台,這錢就成了廢紙。我前些年去哈爾濱,見老百姓都用它糊牆呢。

昭如便恍然道,我說怎麼沒見過,他們倒還留着。

昭德道,恐怕還囤了許多,徒讓你長了見識。這一對兒,是沙俄的遺老遺少,恐怕日子也不太好過了。

笙哥兒並不感興趣大姨和母親的對話。他小心翼翼地將幾隻角子,放進了母親在端午為他縫製的荷包里去。那是他的戰利品。

有一日,家裡來了幾個中國人。客人走了後,昭德忽然說,這租界裡頭,倒是還有這門兒親戚,多時沒有走動過。

昭如知道些來歷,便笑道,姐姐這回又不嫌人家銅臭逼人了。

昭德便說,中國人少的地方,彼此總是牽念些。他們這次來請咱們,說是擇日同去祭拜家廟。

這親戚叫孟養輝,章丘舊軍孟氏。其叔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孟雒川,從亞聖第六十九代。要論起族中排序,便與昭德昭如同輩。但這舊軍孟氏,上承聖賢,卻實在是其中的一個異數。打從孟傳熙開始,無意文章,毅然投身商賈。到了這孟雒川,漸漸做出了名堂。主營綢布與茶葉生意,商號漸遍布魯豫,冀東,蘇浙,僅以進修堂創辦的「祥」字為號,便有瑞蚨祥、益和祥、慶祥、瑞生祥數十家之眾。聲名漸居當世陶朱之首,民間便有一說,「山西康百萬,山東袁子蘭,兩個財神爺,抵不上孟雒川」。

這天津的產業,由孟養輝經營,號「謙祥益」,有保記、辰記兩家大綢緞莊。估衣街「保記」開業之時,孟養輝親自上門,奉上了帖子,恭請昭德夫婦。帖子收下了,昭德卻並未去。後來提起,心頭仍是放不下,說,好端端的孟家人,書讀不進,官做不成,便去與銀錢打交道。我不是袁世凱,這門親,高攀不起。

昭如自然知道,這是她心氣兒高的時候說的話,此時便也玩笑給她台階下,說,姐姐那也是一時間想不開,要不也不會將我嫁給家睦了。

昭德沉默一下,硬生生地說,盧家睦若不是為了承就家業,如今倒還在享耕讀之樂。我們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婦,自個兒卻得有個詩禮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