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天津 · 二 線上閱讀

張子駿猶豫一下,一拱手,說,以我造次之見,司令壽辰,佳人在側,自然四季含春。

石玉璞笑着走過來,卻一個巴掌扇了過去。這一巴掌扇得狠,張子駿踉蹌了一下,捂着臉,看對面人仍是張堆笑的臉。石玉璞環視周圍,說,這一巴掌正是四季春。丈夫偉業,對人對事,四季如春。

局面有些尷尬,皆是經過了世面有頭臉的人,卻都被這一巴掌扇得有些暈乎。

昭如張一張口,看到石玉璞背後的小湘琴,輕輕動了一下嘴角,臉上的表隋,平靜如水。

石玉璞朗聲大笑,拍拍張子駿的肩膀。轉過身去,揚一揚手說,女人是好東西,但要獨享。有一樣好東西,一個人卻少了滋味。去,把我二十年的女兒紅端出來。來者一醉方休。

酒是個好東西,三巡之後,熱鬧點,眾人都有些忘記方才的事。昭如攙扶着昭德出來,算是與來賓打了個照面。這時候,外面有些喧嚷的聲音。突然,昭如覺得姐姐的手心捏緊了。

只見門打開,進來一個年輕的軍官。這人身量十分高大,步履生風,邊走着,邊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口中說,我倒是來遲了。他徑自走到石玉璞跟前,作了個長揖,說,這一遲便是半個時辰,該怎麼罰酒,全憑兄長發落。

石玉璞人已微醺,見了來人,卻一個警醒,說,我道是誰,原是個不請自來的。

昭如因聽到河北口音,禁不住打量。卻見來人並非北方人的面相,鵝蛋臉,生就一雙丹鳳眼。若是女人,便是有些媚。但見他一字橫眉,漆墨一般,眼鋒倒格外凜冽。短短的鬍髭,修剪出了一個清朗的輪廓。漢子面向右首,又對昭德行了禮,口中說,柳珍年見過嫂嫂。

這一刻,席間便安靜下去。昭如心下也是一驚,便為這「柳珍年」三個字。見過的,心下早已經打起了鼓。沒見過的,為這名號先震上一震,待看清楚是個書生的樣貌,更是有些瞠目。即若遠在襄城,「膠東王」的聲名便是閨閣中人,也略知一二。傳他在煙臺擁兵自重,卻治軍嚴明,雖年輕,頗有後來居上之勢。昭如是知曉些內情的,包括與石玉璞的過往,見他此來,不免有些隱隱的擔心。

昭德輕輕一笑,吩咐底下人在身邊加上一張椅子,說道,坐吧,不過一杯酒的事。

柳珍年坐定,先斟上酒,口中道,我先自罰三杯。一仰脖,幾杯下肚,青白麵皮竟已經泛起了微紅。他說,這下一杯,我是要先敬嫂嫂。

昭德聽了,施施然起身,與眾人說,都別望着了,難得有興致,大家好吃好喝着,也讓我與自家人說說話。這才坐定,也執起一杯酒,回道,兄弟,這麼多年沒見,酒量是見長了。嫂嫂先受你這一敬,卻不知是什麼名目。

柳珍年道,這一敬,是為當年那一百軍棍。若不是嫂嫂慈濟,手下留情,儒席怕已是黃土一抔。

昭德默默將酒喝下,用絲帕拭了拭嘴角,說,我是沒做什麼,這杯酒是替你大哥領受的。

石玉璞將長袍的扣子解開兩粒,笑一笑。席上的人,都看出這笑有些僵。

柳珍年便又斟滿一杯,這一杯酒是拜賀大哥的。

石玉璞也便叫人斟上,執起杯子,卻一回身,捏住身邊的小湘琴的脖子,一氣灌進她的嘴裡去。五姨太咳嗽着,又有些乾嘔。石玉璞倒不動聲色,將筷子在桌上點一點,搛起一塊海參,慢慢地咀嚼,道,除了這個女人,我是沒有什麼好賀的。倒是你可喜可賀,這效坤的一盤散沙,給你收拾得有模有樣。

柳珍年輕笑,小弟不才,張司令的舊部,只是託管而已。永昌兄不要的,不值錢的,小弟我當成了寶,東拼西湊了五個師,也是見笑。

石玉璞臉色就有些暗沉下去,知道他說的是張宗昌的第四軍軍長方永昌棄軍夜遁之事。

昭德便賠了笑臉,站起身,也夾了塊遼參到柳珍年碗裡。柳珍年謝過,笑道,我在山東,難得吃到這上好的「灰刺參」。聽說大哥最近去大連跑得頗為勤快,怕是吃得不少。不過吃多了,難免脹氣,倒不如吃不到了。

這時候,席間的人都聽到咔吧一聲。一定睛,竟是石玉璞手中的筷子,被生生捏斷了。昭如看得清楚,昭德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石玉璞的膝蓋頭。

柳珍年一仰頭,又喝下一杯,說,大哥年年有今日,這賀也賀了,小弟就此別過。說罷一拱手,一雙丹鳳眼,竟在醉意中柔和了許多,有了萬種的風情。

後會有期,留步。說完披了斗篷上身,一揚手,隨行已至,在眾人目光里翩然而去。

席散了。

石玉璞仰在太師椅上,手指掐着印堂。昭德走近一步,便聽見他說,昭如,你姐姐也乏了,扶她上房歇息去。

昭德迴轉了身,說,我看這柳珍年,是來者不善。

石玉璞乾笑一聲,這倒沒什麼,這督辦府的衙門,從來是善者不來。

昭德說,他倒是還記得那一百軍棍。可單憑是張司令的面子,也不至於在這壽宴上尋舊賬。

石玉璞嘆一口氣,眼裡沒了神采,喃喃說,他怕是已經知道了。

昭德急問,知道什麼?

他這才回過神,擺一擺手。抬起頭,眼睛裡卻流露出一絲虛弱與驚懼,是屬於—個孩子的。

昭如記住了這個眼神。一個月後,在這一刻,竟與這牆上的鹿的眼睛疊合,讓她倏然心驚。她將笙哥兒抱得更緊了些。當她挪動了步子,要往西廂房去時,聽見一個聲音說,盧夫人留步。

她回頭一看,是尹副官,便行了禮。

尹副官手中舉着一沓紙,說,上回因夫人病着,梅老闆到天津來演出,競也耽誤了您去聽戲。我們夫人一直記掛,這不,「漢升」將將送了戲報來,夫人就命我訂了最好的位置。

昭如心裡想着,能聽上一出梅蘭芳的《貴妃醉酒》,也不枉來天津一趟。自己算不得票友,其他的,便更有些意興闌珊。話到嘴上,便淡了些,說有勞姐姐記掛,可眼下新出的角兒,能及梅老闆的十一的,怕是沒有幾人。

尹副官便遞了一份戲報給她,說,您且看一看,這一個。他指點着紙上的一幅劇照,這徐漢臣,是上海新舞台挑班的譚派老生。「漢升」的經理趙廣順,花了許多力氣才請了來。月中有他一出《火燒大悲樓》,聽說十分好看。

昭如見照片雖則模糊,卻也辨得出上面的人,面目可喜,便想帶笙哥兒去看看熱鬧。

這「漢升」坐落在南門外河西街吳家橋西堍,還是老戲院的做派。到底已開了四十多年,只是那掛在廊檐下的牌匾,上面就積了銅錢厚的塵土。字究竟也有些斑駁,是讓年月給蝕的。這一番上下,比起近在咫尺的「儷和」,就顯出了些破落相來。可穿過門廳,走了進去,才知道這所謂破落,其實是一份氣定神閒。這滿堂的賓客,與周遭的環境間恰如其分。人們的神情,一律是怡然的。幾個面目拘謹的,一看便知是新客。遠遠地,一個士紳模樣的老者一揮手,便有一個熱毛巾把旋轉着飛過來。老者手伸在半空,一把擒住。拋得利落,接得也漂亮。堂倌穿梭在人群里,是忙而不亂。幾個茶博士掂着一把龍嘴大銅壺,手背在身後,微微點動。沸水傾瀉而下,於碗中點滴不漏,一碗茶湯頃刻間便製成。茶博士一躬身,口中道「好兒嘞您哪」!姿勢優雅,一氣呵成。

督辦府的包座是在最前排的右首。因都是些女眷,尹副官陪側,中間設了一道紗屏,與場上隔開。

鬧場的鑼鼓響起,這新來的戲班子,按例兒加演一出「跳加官」。幾個人戴着面具、官帽,紫袍高靴,手裡執着「天官賜福」、「招財進寶」和「黃金萬兩」等條幅,頗為吉慶。笙哥兒十分歡喜,竟跟着有些手舞足蹈。昭如倒是意外,繼而也高興起來,想着他平日太安靜,這時候才是男孩子的本相。

前面的幾齣文戲,未免期期艾艾。昭如將手中的十八街老麻花掰碎了,一點點地餵孩子。這時候,一個不知規矩的觀眾,突然喝了一聲彩,將她嚇了一跳,這才知是《火燒大悲樓》開了場。

這扮濟公的,便是徐漢臣。雖不是很懂戲,可那日聽尹副官說了一回,便也知道這個角色是老生、丑角並演,很考究功夫。只見這徐漢臣,扮相十分滑稽,眉目舉止間卻有一種從容,便知有末行的融入。一番唱做,行雲流水,也漸漸令人人境。酒肉佯狂,雖也演得放曠,卻是謔而不浮。昭如心裡便暗暗有些讚嘆。正這時,卻聽見有笑聲。她側過臉,看笑的正是五姨太小湘琴,原是為場上的一個扣子,未免笑得有些忘情。昭如便想,到底是個孩子,難以處處收斂。這想着,小湘琴卻也發現了有人看她,便收拾了笑容,用絲帕拭一拭嘴角,一臉正色起來。

待戲散了場,昭如與眾女眷等着司機將車開過來。談笑間,尹副官說,看,徐漢臣出來了。就見從戲院邊門前後走出兩個青年。一個穿着舉止都十分倜儻,是新式的做派;另一個生得清俊,着長衫,穩重很多。尹副官就說,穿西裝的叫韓奎三,與徐是師兄弟。幾個人便就知道長衫青年,正是徐漢臣,都有些瞠目。原來這唱老生的,是如此年輕的人。這兩個人叫了輛人力車。車經過他們,徐將禮帽慢慢戴上,消失在夜幕裡頭了。

立夏後,督辦府里原不太好過,悶熱得很。昭德便着人到南城門買了些冰塊來。溫度是下來了,可冷颯颯的,到底是不舒服。

昭如聽說年初法租界剛剛開了勸業場,競還沒去過。便抱了笙哥兒,叫上二姨太一道,說去看一看。這一看,還真見了世面,心想,到底是西洋人的手筆,倒似到了一個花花世界。五層的大樓,外頭建得像個洋人的宮殿一般,裡面卻是個大市集。眼花繚亂間,她便也買了許多東西,歡天喜地地回來。臨進門,卻聽見雲嫂的大嗓門,說,太太,你可估摸不着。有人來看您了。她正納悶,雲嫂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到底憋不住笑,說,在廳里呢,咱家老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