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鳶:第一章 天津 · 一 線上閱讀

笙哥兒周歲的時候,舅父並未到場。半個月後,盛潯從天津回到襄城,將一串瑪瑙串掛在這孩子頸上,使勁摸摸他的頭,說道:外甥像舅,我可就等着你長大了。

孩童伸出手去,捻一捻這壯大男子蓬亂的髯,扭一扭脖梗子,笑了。

民國十六年秋,笙哥兒隨母親住進了直隸軍務督辦衙門的官邸。

昭如姊妹,因為機緣,竟然也算多年後有了團聚。

原本,昭如並不打算離家太久。然而來了天津,一月未竟,大姊就染了風寒。她便也就走不掉了。這一年情勢顛簸,姊夫又是風口浪尖上的人。昭如知道,大姊是心勞成疾。她有一些心疼,卻又不知該怎麼幫,唯有陪伴左右。

京津秋寒來得早,十月未過,房裡已生起了爐火。昭德在床上躺起身,覺得好了些,就叫底下人取了些栗子在火上烤。姊妹兩個,蘸着蜜糖吃。栗子噼啪作響,沒有人說話,倒也不覺得冷清。昭如看着姐姐,雖是病容,仍是剛毅淨朗的樣子,闔了眼,手裡是一支羊脂玉的煙筒。有些煙膏的熟香,裊裊在空氣中,松鬆弛弛地散開了。許久,昭德開了口,說,我扣了你這麼久,家睦不會要怨我了吧。

昭如笑一笑,將剛剝好的一顆栗子放在姐姐的手心裡,說,我不在,他卻樂得舒爽,和一班文人廝混。柜上的事情,有人幫他打理,我也插不上手。

昭德嘆一口氣,說,凡事你還要上心些。這做女人的,家裡的事情,不要什麼都知道,也不要什麼都不知道。

昭如輕輕應一聲,說,二哥這一陣,似乎是忙得很。

昭德睜開眼睛,說道,男人忙些是好事,他還是要多歷練些。公辦局那邊,我着了旁人幫他,百廢待興,頭緒是夠繁的。另一邊,他倒是早就上了手。我說多了,他還一百個不高興。

這另一邊,是長蘆鹽運使這個差事。瞧着威風八面,昭如卻聽家睦說起,原本不是個容易的差使。打前清康熙年,長蘆鹽區兩大鹽務監管機構——長蘆巡鹽御史衙署和長蘆都轉鹽運使司衙署,相繼移駐天津,看重天津衛是「南北要衝、河海總匯」。權重自然位高,鹽運使自來秩從三品。然而,眼下到了民國,這位子似乎是誰都坐不穩。升遷,下野,人事更迭得厲害。二哥盛潯在任上已有兩年,卻做得不錯。最有建樹的一樁大約便是開辦了長蘆興利局,請將津武引案改歸官辦;又曾呈請寬免欠運鹽引商人罪名,便於當地鹽業得了人心,陣腳漸漸穩固。之前背後稱他是「石小舅子」的一伙人,也漸漸息聲斂氣。

可昭德仍然不放心得很,總怕他行差走錯。按理,昭如是很服氣這個大姐的。她是一輩子為人做主,先做自己的,嫁給了石玉璞。那可真是相逢於微時,雖是年少失怙,到底是孟夫子的後代,竟嫁給了梁山縣的一個武夫。當時是沒人看好的,全憑她自己的氣性。長姐如母,弟弟妹妹的主,她更是要做的。這一樁樁下來,大半輩子也過去了。

昭如看着大姊,眉頭緊蹙,忽而舒展開。昭德說,我總疑心你姐夫,這一向與英國人走得太近了些。

昭如想一想,說,倒是有一陣子沒見着姐夫了。

昭德將腿上的狐皮褥子,使勁裹一裹,說道,這不新娶了房姨太太,新鮮勁兒還沒過去。也好,男人在女人身上多下些功夫,省得他在旁的事上瞎鬧騰。

昭如見她輕描淡寫,好像在說別人的男人。昭德便笑,聽說這個窯姐兒,和張宗昌也有些瓜葛。兩兄弟倒真真好得穿了一條褲子。

這時候,聽見門簾響動,便見一個年輕人抱了笙哥兒進來。笙哥兒掙着下了地,向昭如的方向跑了過來。雖說是到了北方,這小子卻沒有水土不服,一個月來,反是更壯實了些。眼見着被奶媽雲嫂又裹得像玉玲瓏似的,着實可喜。昭德便也笑了,瞧他手裡拎着個巴掌大的竹籠子,便問說,尹副官,你這是給我們哥兒買了個什麼?

年輕人便行個禮說,夫人,我們在「李福興」門口,看見賣蟈蟈的,就買了一籠。

昭如便也有些驚奇,說,這大深秋的,竟然還有蟈蟈,養得活嗎?

尹副官便說,這回是吃飽了,將將叫得敞亮着呢。

笙哥兒便拍打了籠子。籠里的蟈蟈識趣得很,一振翅膀,倒真的叫了起來。果真是嘹亮得緊,且聲音急促,不依不饒的。

昭德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說,好嘛,這麼個叫法,吵得腦仁都痛了。

尹副官拎了蟈蟈籠走出去。笙哥兒也沒言語,老實偎着昭如坐着,吃雲嫂給調的栗子羹。雲嫂惜他的乳牙,就將栗子蒸熟磨成粉,用蜂蜜和杏仁露拌了給他吃。這會兒正吃得起勁。

昭德便逗他,說,哥兒,大姨頭疼得很,要吃栗子羹才得好,這可怎麼辦。

笙哥兒聽了,眼神迷惑了一下,就捧起碗,挪了步子,放在昭德手中。昭德輕輕嘆一聲,撫了撫這孩子的頭,說,妹子你有福了。這小人兒安安靜靜,卻仁義得很。說着就要抱,笙哥兒便讓她抱。她抱起來,卻又放下,有些氣喘。她說,真想不到這麼沉。又沉默了一下,說,孩子大了,也是我老了。

昭如在旁邊聽了,想起姐姐膝下無子,多半是勾起了傷心事,便說,姐你好生歇着,後晌我再來。說着,便牽起笙哥兒的手。

昭德倒在後面追了一句,我叫廚房老魏做了一籠蓮蓉糕,叫孩子趁熱吃。

昭如抱着孩子,從寬闊的階梯上走下來,走到大廳里。陽光從身後的琺瑯窗上篩過,被斑駁的藍色與紫色濾淨了溫度,照在身上,並覺不出有一點暖。琺瑯窗上拼接着一些陌生的人與事。這督辦府的淵源,是一個洋買辦的宅子。原主人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所以里外上下,布置得總有些帶着異國情調的肅穆。聽說,石玉璞曾想要改造,是昭德留了下來。

一個女僕經過,垂首向她問候,恭恭敬敬。她聽出這恭敬里,其實也是肅穆的,甚至帶着一點躲閃與驚恐。這讓她不太習慣。大約更不習慣的是雲嫂,在這裡一個多月,她競沒交下半個朋友。這於她熱烈的性格,是很大的打擊。而石夫人不止一次地暗示昭如,不要太慣縱自己的僕從,要讓他們舉止變得尊重規矩些。她便覺得十分的委屈,一次又一次地和昭如說,要回襄城,不然就辭工回鄉下去。

昭如看到懷裡的笙哥兒,眼神突然定定地不動。循他目光望過去,是掛在牆上的一隻巨大的鹿頭。她想起,聽說這是石玉璞某次打獵的戰利品。是多年的死物,毛色已經晦暗,崢嶸的頭角,上面落了灰塵。它的眼睛是兩顆琥珀色的玻璃珠子,同樣是一件死物。然而,不知為什麼,昭如卻也在這眼睛裡,看到了驚恐。昭如心裡升起一陣寒意。她覺出兒子的小手,捉實了她的肩膀。她很想離開這裡,卻沒有挪動步子。

這大廳里,一個多月前,曾經是很熱鬧的。

石玉璞的五十壽辰。也因為此,昭如赴津,以石夫人胞妹的身份前來拜賀。

回想起來,那一日來了許多人,派頭又都大過了天。禮數是少不得的。外頭報一個,石玉璞便起身相迎。因石夫人託病未出席,昭如便隨着要行禮。按理也見過許多的世面,可這中間的繁瑣,竟至讓她有些侷促。

她看着姐夫,原本是個陌生的男子,這時十分自得。黧黑的面龐,還未入席,竟已有了三分醉意。擁着他的,是四房姨太太,依紅偎翠。一份自在和得意,是要給眾人看的。門口站着樂隊,不管是誰來了,先吹上一段嗩吶。《龍鳳呈祥》,本是應景的曲子,但畢竟鄉俗,來的人,先是愣上一愣。再看見石玉璞的臉,便忙着堆起了笑,說這曲兒喜慶,若不是司令別出心裁,何來如此熱鬧。

石玉璞便做了個「迎」的手勢,也笑。可在這笑裡面,昭如卻看出了譏諷。他下垂的眼角,因了笑,格外地深刻了些,與太陽穴上的一道傷疤連在了一起。那傷疤在笑容里不動聲色地油動了一下。

人們要贊的,當然還是前廳懸掛的「百壽圖」。草行隸楷,小金魏碑,兩人多高。艷紅的底子,金線為經絡,氣勢非凡。三姨太嬌嗲一聲,着眾人猜是誰的賀禮。人們看清楚圖上款識是「毅庵」二字,眾皆瞠目。石玉璞擺擺手,輕描淡寫,說難為張少帥,命南京十個雲錦織工,趕製了年余。昨晚總算送了來,石某得之有幸。

司令過謙了。聽說今日壽宴,一「張」之後,更有一「張」。效坤公的那副壽聯,何不也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

大家聽到張宗昌的名號,不禁都有些無措。話到了嘴邊,也並不說出來。方才講話的是天津的名律師張子駿,人們知道他與石玉璞的淵源,是拜了碼頭的徒弟,也就頓然明白。這一唱一和,是石玉璞要坐實了「奉系三英」的交情。於是,有人先在心裡有了忌憚。

石玉璞便命人捧了只錦盒,打開來,是絲絹裱好的兩支捲軸。施施然展示,便有了上下聯:「大炮一聲響,蘊山四季春。」剛才還惶恐的人,看在這裡,無不忍俊。這字倒還規整,可粗眉粗眼,正是「狗肉將軍」的手墨。張宗昌人是魯莽,卻好風雅。這是人人知道的事。這聯中的意境趣味,便不會是有人代筆。有人琢磨這「四季春」心裡竊笑,便也有些形諸眉目。

石玉璞看在眼裡,冷笑一下,說,我這老大哥人是粗些,道理卻不錯。說罷,將身後一個女人擁了出來,索性抱到自己大腿上。眾人一看,正是他新娶的五姨太太小湘琴。他將手伸進這女人旗袍中去,揉·捏了一把。女人羞紅了臉,卻不敢動彈,眼光飄移了一下,卻正撞上昭如的眼睛,忙不迭地低下頭去。石玉璞的手用了一把力氣,對張子駿說,迎駒,你讀的書多,且解一解,這聯中的「四季春」,究竟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