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14章 · 二 線上閱讀

遠處響起了火車開過來的聲音。因為是在夜晚,那響聲持續了好長時間,加之距鐵路很近,火車通過的時候,在房間裡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火車停到站台上了,車頭正噴出蒸汽,車站工作人員不停地呼叫着線路的名字。

結城坐在藤椅上,耳朵聽着這些聲音,身子還是一動不動,眼睛仍舊朝向對面漆黑的懸崖,只有聽覺仿佛在接收河水發出的聲響。

開車鈴很快就響了。火車起動,聲音越來越大。昭子此刻正坐在那列火車上。

方才,昭子也顧不上女招待就在眼前了,連哭帶喊地大叫了一通,好不容易拿起旅行皮箱出去了。當時,結城腦海里考慮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火車在鐵軌上發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由於行駛在山谷里,那聲音很久還沒有完全消逝,因為旅館這一帶實在寂靜得很。

結城始終沒挪動地方,一直吸着煙,連煙灰落到胸前都沒有發覺。

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孤獨寂寞過。結城突然離開藤椅站起身來,脫去旅館的棉袍,換上自己的西服,外面套上大衣,一個人走出房間。

他從樓梯上叮叮咚咚地走到下面,旅館的人臉上現出吃驚的神色:「啊呀!這位客人,您也回去嗎?」

結城微微地笑着說:「不,我是去散步。請把鞋拿出來。」

女招待員慌忙從鞋箱裡找出皮鞋。旅館的人都知道,昭子是哭哭啼啼從這兒走出去的。他們都暗地裡頗感興趣地觀察着結城的表情。

結城明白這些人的心理,默默地穿好鞋,便從門口走了出去。

「您出去啦!」夥計在身後招呼了一聲。

旅館前面是一條斜坡路。結城順路朝下坡方向走去。一家挨一家的旅館幾乎都關上了玻璃窗,路上看不到任何客人的身影。

結城走完坡路,來到鐵路的道口。朝左右看了看,鐵路的遠處一片漆黑,只有附近車站的月台上,閃着孤寂的燈光。

結城越過鐵路,走上另一條路。這條路有一段貼近鐵路線,但很快就分開了。

眼前只有昏暗的農田,以及聳立在遠處的漆黑的山巒。山腳下,閃爍着孤零零的農家燈火。路上杳無人跡,左側有一條奔騰咆哮的河流。

夜風砭人肌骨。結城豎起衣領,把兩手插進大衣口袋裡,一直沒有拿出來。河水的聲音一直震盪着耳膜。

結城任憑着兩條腿在那條路上向前邁動,離旅館越來越遠。正前方向,兩旁的山嶺步步逼近,腳下的道路漸漸隱沒在漆黑的盡頭。

路旁有一家農舍,窗子上映着昏暗的燈光。屋外好像立着一個人影,似乎正在衝着他觀望。

結城向那裡走過去,問道:「這條路是往哪兒去的呀?」

被問的大約是位老人,喉嚨里發出吃驚的聲音:「啊,這條路一直往前走,通到身延山。」

「噢。」結城剛要離去,猛然想起來問道,「那邊有梨樹園嗎?」

「梨樹園……」聽到問話的老人聲音稍頓了一下,答道,「那可是不少。這前面的山根底下,全都是梨樹園哪。」

老人在昏暗中指着黑咕隆咚的山腳的方位。

「謝謝!」結城眼睛盯着那座山,朝前走去。

夜幕下只有他的隻身孤影。一團漆黑的山腳,正朝眼前逼近過來。墨染般的夜色之中,只有腳下這條路尚透出迷濛可辨的白顏色。

此時,結城的臉已經失去了常態。

結城於七點半鐘到達東京車站。

走出站口,叫住了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直接朝自己家開去。

「先生,」司機背朝結城問道,「是剛乘快車到的嗎?」

結城說了一聲「是」。司機又問:「那是從大阪開過來的。先生也是從關西來的嗎?」

看來這是一位健談的司機,一路上都在和結城搭着話。

結城是從富士車站乘的火車。他沿着自己估計的賴子回來的路線,轉回了東京。

結城呆呆地望着不斷向後移去的路燈。三個小時之前還在眺望富士山,眼前還浮現着飄在山頂上的紅色雲朵。由S溫泉到東海道線的路途上,能從車窗悠然地看到富士山的不同側面。

此刻映入眼帘的燈火輝煌的東京夜景,仿佛使人置身於幻境一般。結城以前曾多次外出旅行,也曾在更長的時間裡與東京久違。

然而,儘管僅僅經歷了昨天一個夜晚,在S溫泉發生的事情卻使他產生一種充實感,仿佛在那兒逗留了很長時間,以致眼前東京的燈火竟好像變了個樣兒。

汽車跑在本來司空見慣的路上。在結城的眼裡,甚至連沿路的景色都有些非同往常。

「往哪邊開呀?」司機又問道。

結城把方向告訴他。路從這裡開始爬坡了,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光一掃而盡,汽車駛進一片寂靜的住宅區。

來到這裡,結城才意識到,自己的心情還沒有平靜。這在以前是絕無僅有的。他曾經和別的女人外出旅行過更長的時間。即便在那種時候,也從來沒有產生過如此心神不定的情況。

倘若以這種心情走進自己的家門,結城本身也覺得還不夠踏實。他明白了,自己現在還沒有作好與賴子攤牌的準備。看來,徑直進入家中,確實尚欠考慮。

就在這會工夫,家門臨近了。結城突然命司機把車停下。

「是這裡嗎?」司機把車停下,往兩邊張望着。那是別人家的住宅,長長的圍牆,一家連着一家。

「就這樣把車子朝原來的方向開回去。」結城說。

「啊?」司機滿臉狐疑的神情。

「沒什麼,我想起了一件事。請把車開回銀座去。」

「現在嗎?」

「對。」

「太可惜啦。好不容易開到這裡……」司機一面說,一面慢慢地掉轉車頭。

「真抱歉哪。」結城說。

「哪裡!反正回去的路上,還不知道能不能搭上乘客。所以,對於我來說,正是求之不得呢。不過,先生您可要吃大虧啦。」司機顯得很高興。

汽車仍按原來的道路折回去。當重新開進繁華街道的時候,結城感到情緒上有點踏實了。

他腦子裡閃現出兩三個女人。這幾個女人的家,無論哪處,結城都可以去住。

在這以前,即使在外面住上十天半月的,結城也心安理得。可是,今晚到這幾個女人那兒去,他卻覺得勢必會味同嚼蠟,絕不會感到一絲一毫的樂趣。內心的空虛,似乎正無止境地蔓延開來。

在銀座的一條大街上,車子停了下來。看看手錶,時間已過九點。結城手裡提着旅行皮箱。

結城走進一條不寬的小巷,酒吧的招牌雜亂地掛在兩廂。小巷在深處又分作兩條,結城走上一座樓房的狹窄樓梯。

一推開門,只見裡面煙氣騰騰,霧一般地裹着一盞電燈,幢幢黑影雜亂地搖曳着。

「哎呀,您來啦!」見是結城,女人們的聲音紛紛飛過來。

「好久沒見到您啦。」一個女人接過結城的旅行皮箱,又幫他脫下大衣,「呀,您旅行嗎?」

結城說了一聲「是的」。

「是現在去?還是剛回來?」

「現在去。」

結城應了一句,便朝櫃檯走過去。

「啊,包廂還空着哪!」一個身穿晚會服裝的女人說。但結城卻一聲不吭地坐到了吧檯前的椅子上。

「今晚還是這邊好。」酒吧的侍者晃着雞尾酒搖混器,朝結城鞠了一躬。

「啊,真少見!是結城先生。」這是酒吧的老闆娘到了,「好久沒見到您啦。有幾個月了吧?」

老闆娘往結城身邊挨了挨,說:「今晚怎麼坐在吧檯席上了?真新鮮呀。」

「說是這邊好呢。」身着晚裝的女人笑着說。

「結城先生說,要去旅行哪!」接去旅行皮箱的女人走過來,向老闆娘報告道。

「哎呀,是真的?今晚就出發嗎?」

「啊。」

結城要了一杯加水稀釋的蘇格蘭威士忌。他今晚根本不想坐進什麼包廂。如果可能的話,只想獨自讓雙肘支在櫃檯上,把酒一杯接一杯地灌到肚子裡去。這種心情,他還是第一次體驗到。

「您要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呀?」老闆娘打量着結城的臉。

「九州。」結城當即答道。

雖然女人們差不多都在陪包廂里的客人,老闆娘卻留在了結城的身邊。一來許久沒有見過面了,二來老闆娘也拿結城當做寶貝。

「什么九州,您在說謊吧?」老闆娘眼裡帶笑問道,「大約是要和美人一塊兒躲到什麼地方去吧?」

「對不起,這次可不是那麼回事。」結城陪着笑了笑。其實,他心裡並非根本沒有去九州的念頭。儘管酒已下肚,卻沒有引起什麼興致。

「結城先生,許久沒見到您啦。我在別處聽到許多關於您的消息呢。」

若在平時,結城便會接着這話頭講下去,而現在根本沒有那份心思。

「您好像很疲勞嘛。」老闆娘仔細觀察着結城的面色,「您不是現在要去旅行,而是剛回來吧!到哪裡去了?」

「有點生意上的事,到關西去了一趟。」

「噢,真忙呀。結城先生最近總也沒來,我可寂寞哪。」

結城曾經和土井到這個酒吧來過幾次。這裡原是土井所熟悉的地方。

結城忽然想起了土井,也可以說聯想到了土井那個從S溫泉趕回來的女人。

「土井還來嗎?」結城問。

「最近一段時間壓根兒就沒露面,大家都很忙呀。不過,結城先生,您可要偶爾來一次呀。」

老闆娘與結城並排坐在一起,喝着摻有汽水和冰塊的威士忌。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今天黃昏前後,來了兩個人,說是要找土井先生。」

「啊?什麼樣的人?」

「反正是瞧着不大順眼的人。」

結城想了一下,會是誰呢?土井與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交往。雖說全都與他的營生有關,可是在結城並不擅長的領域,他也有路子。方才聽老闆娘說,有兩個其貌不揚的男人來找土井,起初結城並沒有介意,但他腦子裡閃出一個問號,估計也許會是別種類型的人。

「問土井的什麼事了嗎?」他問老闆娘。

「嗯。他們死纏着問土井先生常去哪些地方,我說毫無所聞。那兩個人真叫人感到有點蹊蹺。」

老闆娘用的詞是「感到蹊蹺」。這正與結城的預感不謀而合。

「你能不能替我往土井家掛個電話?」

結城看了看記事本。他想到,與其掛到土井自己家,還不如掛到昭子住處來得快。他把昭子家的電話號碼告訴給跟前的一個年輕女招待員。

「老闆娘,你能替我打一下嗎?」他請求道,「如果土井在,我就去接。如果他不在,應該是一個女子接電話。那時你替我問問土井的去向就行了。我的名字,你就說是岡田的代理。」

岡田是土井所干行當的一個同夥。女招待員把電話聽筒遞給老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