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12章 · 二 線上閱讀

「真難得呀。」老闆娘指的是,這次酒喝的時間很長。結城始終坐在那裡,沒有挪動一下身子。

結城勉強躺下去以後,老闆娘問道:「有什麼心事嗎?」

「沒什麼。」結城仰面躺着,吸着香煙,不停地把煙霧朝上噴去。在昏暗的燈光下,由側面看去,結城的表情有些心神不定,平時就給人這麼一種感覺,他那端正的面龐,總是顯得冷漠無情。

「撒謊!」女人說,「你就是有什麼心事。自打在店裡看見你的時候起,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好像被什麼攝去了魂似的。而且,覺得你一直是焦躁不安的樣子。」

結城又朝竹蓆編織的天棚噴了一口煙。

「你有這種感覺?」

「是呀。」

「沒那麼回事!我總是這麼一副面孔。」

「我能看出來的。」老闆娘聲音裡帶着笑,「男人我見得多啦。今晚的結城先生,可不像往常那麼從容鎮定。你是想自己把事掩蓋過去,才和我一起到這個地方來的吧?」

「哪裡的話,我和往常一樣嘛。你的感覺有問題吧?」

結城把香煙頭投入枕邊的煙灰缸里。

「真的?要是那樣就好了。」老闆娘作出另一副笑臉,伸手撫摸着結城的肩頭。

「醉了。」結城說。於是把背朝向了女人……

約摸過了一個小時,結城坐到一間寬敞的房間裡。桌子上還擺着剛才飲過的酒瓶。在這裡,結城也是獨自吸着香煙。

「結城先生,」老闆娘從鄰屋裡招呼着,「做什麼哪?」

「什麼也沒做,在抽煙。怎麼,你還沒睡嗎?」

「能睡得着嗎?」

聽動靜是要起床。

「喂!」結城冷不防衝着旁邊的屋子說:「你是哪兒生的呀?」

「哎呀,你可真怪!」女人好像正起床穿戴,只有聲音傳過來,「做什麼呀,突然間問這個。」

「不是北陸地方吧?」

「對不起。我的戶口也在京橋區的區公所哪。」

老闆娘披着一件和服外衣,來到結城的房間。也許因為還沒有化妝,臉上頗有點神經質的樣子。

「你有火車時刻表嗎?」結城衝着她的臉問。

「那種東西怎麼會有哇。要去旅行?」

「這家會有吧?」結城不回答她的問話,又這樣說道。

「可能吧。不過,已經半夜三點啦!恐怕都睡覺了。」

「也許會有女傭人還沒睡呢。你掛個電話,讓她們給送來!」

「哎呀,你算了吧!」老闆娘責備結城越過了常規。

「好吧,我來掛電話。」結城拿起高低板架上的電話。聽筒放到耳邊好一會兒,才傳來對方的聲音,結城吩咐把時刻表送來。

「那麼急?」女人問結城,但他沒有作答。

女傭人跪在日式房間外的走廊上,把時刻表放到榻榻米的邊沿處。

結城立即取過來,第一件事便是把首頁的地圖攤開。結城兩眼盯住的正是北陸地方。鐵路線上,不厭其詳地寫滿了一個一個的站名。結城的目光正在對此進行探究。

然後,結城翻開標有時刻的紙頁,仔細看着北陸幹線上到達上野的密密麻麻的數字。

「結城先生,你真是個無情的人哪。」被丟在一邊的老闆娘抱怨道。

結城庸雄晚上九點左右回到自己家裡。

走上石頭台階的時候,只有房門口還有亮光。他很少在這個時間回來,平時差不多都是深夜一兩點鐘回家。不過,昨天晚上他是在外面過的夜。

房門口有燈光,是因為尚未關門。這幢建在高處的住宅,只有那一點孤零零的光明。附近除了路燈,到處一片漆黑。

結城響動很大地把門打開。他脫皮鞋的時候,女傭人出來了。

「您回來啦。」

結城已經脫掉一隻鞋,正在解另一隻的鞋帶。

「把大門關上!」結城頭也不抬地說。

「是。」女傭人對這位主人提心弔膽。主人難得早早回家一次,總是板着面孔不開口,很難伺候。結城渾身上下都給人這麼一種感覺。女傭人很惶恐,知道他是一位喜怒哀樂無法捉摸的主人。

結城跨上地板的時候,走廊里有個白影移動過來了,他知道那是妻子賴子。

「您回來了。」

結城沒答腔。賴子還沒有更衣。

「好了。」

結城背後傳來賴子的聲音。她是叫女傭人回房間去休息。

結城走入居室,賴子緊接着跟了進來。她取過結城胡亂脫下的大衣,收到西服衣櫥里,接着又拿來和服,等着他更換。妻子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一絲不亂。

結城一聲不響地脫下襯衣,妻子從後面幫他穿上和服,彼此都沒有開口。

結城昨天晚上在外面過的夜。妻子根本不想過問這件事。自然,他也無意去講。這個習慣,在兩人中間由來已久。縱使結城連着一星期在外面過夜,她作為妻子也不講一句話,而且表情坦然。她的臉上,只有清水般的恬淡。

賴子正在疊結城脫下來的西服褲子,上衣已經拾掇妥當。無論西裝里出現散發女人香水氣味的手帕,還是冒出某個專供招來藝妓遊樂的酒店的火柴,妻子毫不介意。

結城一邊繫着和服腰帶,一邊打量妻子的身姿。結城的位置恰好可以俯視正跪着疊褲子的妻子。她那前傾的背和躬下的腰,正呈現着一種線條感。

結城對妻子的這一姿勢凝視了一會兒,儘管自己並無意識。

他仔細打量着賴子的姿勢。那眼神是在進行觀察,而不是在端詳自己的妻子。他想從賴子彎腰的曲線里觀察出某種含義。於是,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帶有探索性質了。

賴子疊好褲子,折成兩折,搭到衣掛上,站起身,收進西服衣櫥。每做一個動作,身體的線條就發生一次變化。

結城一面繫着腰帶,一面以若無其事的表情盯着賴子不斷變化的線條看。

從吉岡那兒聽來的話還留在他的腦海里,然而,他是不會把這些事說出口的,臉色上也沒有表現出來。他這會兒只是在竭盡全力地研究眼前妻子的外形。

「您的飯怎麼準備?」

因為賴子轉過臉來,丈夫便把視線移到別處去了。

「吃過了。」結城冷冷地說。

「是。」賴子把西服衣櫥的門關好。

這是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婦。丈夫由外面回來,妻子出來迎接,幫助丈夫換上家常和服,整理脫下的衣物。這一切,在外人看來,毫無異常之處。可是,這位妻子只限於在此類日常事務上伺候丈夫,或者說,只在這些方面履行着妻子的義務。

「洗澡水已經燒好了。」賴子以平靜的聲音說。這在結城聽來,也頗屬例行公事。

「洗過了。」結城只答了三個字。

他是想借這三個字來表達某種含義。實際上,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他確實都在別處洗過澡。賴子自然不會不懂他的意思。然而,她的表情仍然沒有發生變化。

看來,這位做妻子的不懂得嫉妒。不管結城在外面連續鬼混幾夜也好,也不管從他西服口袋裡發現與其他女人在一起的證據也好,這位妻子都視而不見,好像根本與自己無關似的。長期以來,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而在結城一方,每逢這種場合,往往在自己心底里產生出某種焦躁、壓力和狂暴感。

「那麼,我去用了。」

這是指洗澡。結城還是不答腔。他從拉門的響動和走廊里的聲音判斷出,賴子離開房間走遠了。

結城坐到自己桌子前面,不做什麼事,是取出香煙,漫不經心地吸了起來。

他似想非想地考慮着北陸地方的情景。從火車時刻表上知道的北陸地方的站名,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出來。他眼前甚至還出現了由那裡奔馳而來的火車。據吉岡講,是個年輕的男子。賴子去迎接那個男人,然後一起走進吃茶店,並且有說不完的話。

吉岡向他轉述了親眼見到的情景。當時,結城故意沒有過細地向吉岡提出問題。雖然表面上只是在聽吉岡的介紹,而自己腦子裡卻對吉岡的話任意地打着問號,並且還憑想象不斷地作出自我回答。因為是在吉岡面前,所以結城仍保持着往日對待他人的習慣,耳朵在聽,臉上卻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據吉岡講,當時是早晨五點,時間真夠早的了。

僅此一點就能知道,這已經超出了一般交往的範疇。關於對方的相貌風度,吉岡也作了大體的介紹。結城在心裡琢磨過那男子屬於哪一類人,但毫無眉目。

這是對妻子另一面的意外發現。結城正把這一發現與剛才見到的妻子身體的線條聯繫在一起來考慮。做這種觀察的時候,他就像在對另外一個女人進行打量和分析。

在他的想象里,吉岡告訴自己從北陸方面來的那個男人的身影,與妻子身體線條的變化是結合在一起的。

結城嘴上一直沒有離開香煙。

桌子上沒有一本書。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看書的人。此刻,他的視線正盯在略顯昏暗的拉窗玻璃上。

他正在考慮某種「時間安排」,那是自己所不知道的妻子的「時間安排」。他一周里回家來的次數還不到三次。從這點來看,一周之內,妻子與那個男人可能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多了。結城實在找不到頭緒。

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把手指貼到臉上回憶着。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對了,因為有颱風,所以似乎是夏天,這事一調查就會清楚的。

賴子說,要和朋友一起去個什麼地方,做一次兩天一夜的旅行。當時,結城也聽說了這件事。其實,賴子縱然離家兩天,對於從不把妻子放在眼裡的他來說,反倒會產生一種解放感。那一次,他就心安理得地與別的女人廝混了四五天。

當自己回家來的時候,賴子已經回來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她只在外面住一宿,離家的時間不會比他更長。

可是,賴子那次真的只在外住了一宿嗎?結城的腦海里,這會兒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個疑問。

結城還記得,那天夜裡,他正和別的女人睡在一起。暴風雨來得很兇,躺在身邊的女人很怕那來勢兇猛的風雨聲。第二天的報紙上登出了那次颱風危害甚大的消息。

那天夜裡,結城摟抱着女人,耳朵聽着暴風雨的聲響,腦海里曾想象過賴子大約正在什麼地方困惑不安。這倒不是對賴子額外關懷,只是由於暴風雨的聲音,在一瞬間突然想到了正在旅行目的地的賴子。旅行的地點賴子沒有特別說明,他也根本沒想去問個究竟。

結城想到這裡,把煙丟到煙灰缸內,按了按叫人的電鈴。

女傭人來了。

「給我倒杯紅茶吧!」

要的紅茶送來以後,結城沒有立即讓女傭人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