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11章 · 四 線上閱讀

兩人失去了前進的方向。從拐角轉彎朝前走去,輪香子心裡覺得好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突然消逝了,這感覺就好比自己身邊形成了一個偌大的空洞,而原來充塞於其中的那個溫暖的東西被撤走了。她甚至覺得吹到肩上的風都涼颼颼的。

走在身旁的和子也一言不發。兩人都陷入了某種近乎虛無狀態的心理,只有兩眼無意識地掃視着不斷向後移去的櫥窗,而這也只是路過的時候,順便看一眼漂亮的商品而已。她倆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去觀賞櫥窗里陳列的那些東西。

「她太好了!」和子說,「沒想到竟是那樣一個人呢。」

這只是和子直率的表達方式,輪香子也有同樣的感想。以前從遠處看到的賴子的形象,絲毫沒有受到損害,反而更充實了。這種情況在與人實地接觸以後是極少見的。

「真想和她多交往交往呢!」和子自言自語地說。自己這一代人身上所沒有的東西,在結城賴子的言談舉止中統統都具備了。賴子的聰穎正寓於她那深沉的落落大方之中,話語自然而有韻味,對兩位年輕姑娘的情緒很敏感,看來這也表明她是一位頭腦敏捷的人。

輪香子驀地感到與賴子並排站在一起的小野木高大了起來。站在自己面前的小野木,與站在賴子面前的小野木,簡直判若兩人了。輪香子內心裡覺得小野木早已大大地成熟了。

站在諏訪湖畔開滿花梨花麥田裡的那個小野木,臉上帶着青年人的爽朗表情。若把那張臉放到賴子旁邊,輪香子心目中的小野木馬上便起了變化。輪香子感到與小野木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兩人不知不覺地來到電車路上。輪香子也拿不準下一步要去的方向。只想隨着和子信步而行。

「小香子!」和子從一旁望着輪香子的臉說,「你怎麼了,怎麼突然沒精神了呢?」馬路上,電車慢騰騰地行駛着,汽車川流不息。這情景宛如幻境一般。

「沒有啊!」輪香子故作精神地搖搖頭。

「見到剛才那位結城夫人以後,你也被她迷住了吧。」和子又繼續說道,「我方才考慮了許多。我覺得,經常與那位夫人會面的小野木先生和我們從前認識的那位大不一樣了。不錯,那位夫人我們以前就見到過,但那只是見過而已。然而,如今面對面一交談,連對小野木先生的感覺都變樣了。」

和子一面漫無目的地朝十字路口走去,一面這樣談着感想。聽到和子的這番話,輪香子心想,她果然也和自己的心情一樣。

和子身上也失去了以往常見的那種快·活勁頭。她倆還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對自己的年輕感到懊喪過。

「小香子,」和子叫了一聲,「你不是對小野木先生很有好感嗎?」

雖然這是一句無意中說出的話,卻在輪香子心中掀起了波瀾。

「根本沒那碼事!」

這話說得並不流暢。她自己都能覺出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是嗎?」

輪香子以為和子還會進一步說下去,思想上已經作好了準備,可是和子卻沒有吭聲。

直到後來,輪香子仍記得此時的情景:她倆的身邊,有一對青年男女走了過去。甚至連那女方所拿紙包的圖案都記得一清二楚。

結成庸雄坐在汽車裡茫然地望着外面。

車子正行駛在銀座寬闊的馬路上。他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向馬路的一側。在一片昏黃的混沌之中,秋日陽光無力地照在人行道上。儘管街面上熱熱鬧鬧,所有商店卻都寂寞蕭條。唯獨那些毫無目的閒逛的行人,多得數不清。

結城對眼前的一切,全然無動於衷。因為辦事處就在近前,這條馬路也只不過是他始終要經過的一段市區道路而已。對於他來說,繁華的銀座和荒郊的馬路並沒有什麼兩樣。

馬路上的行人中間,有兩個年輕的女性正並肩走着。結城的視線突然被吸引過去。因為她倆年輕,反映到結城的眼裡,比其他中年男女顯得更加鮮艷。

兩個年輕姑娘似乎還是剛出大學校門的年紀。從她們的服飾上能看得出都是富貴家庭的女孩子。可是,不知什麼緣故,兩個人的情緒都不夠振作,邊走邊低聲耳語着。

這只是在迎面錯過的那一瞬間結城所觀察到的情景。雖然從汽車所處的位置無法看清臉孔,但她們身上確實有一種年輕人的純潔感,這是與結城交往的那些女人所不具備的,這果然是年齡所起的作用吧。

不過,他正坐在行駛的汽車裡,不可能把目光始終投到那兩個年輕姑娘的身上。他的眼神再次變得鬱鬱寡歡,把視線茫然地投向車窗外面。從側面看去,臉上毫無表情。

平淡無奇的街頭景象,使他的精神陷入弛緩狀態。人們常常會在這種時候突然想起意料不到的事情。如果是發明家,大概就會產生某種靈感吧。結城此刻所想到的,正是不久前的那個晚上,見到吉岡時從他那裡聽來的一句話:「我一大早在上野車站看到你太太啦!」

這件事確實聽賴子說過了。所以,自己當時回答吉岡說:我老婆說是去送一位朋友。可是,吉岡臉上卻現出一副奇怪的模樣,突然把話頭打住了。結城這會兒想起來的,正是那個場面。

當時和事後根本都沒在意的事,現在一下子從腦海里冒了出來,就像魚的脊背突然露出海面一樣。直到前一秒鐘,他連想都沒想過這件事。

結城把目光從車窗移開,朝前面望去。前方的景物越過司機的肩頭不斷地撲進視野。車子駛過日比谷,警視廳的大樓正朝眼前靠近。

結城在想,吉岡當時為什麼現出一副奇怪的神情昵?若在平時,吉岡會就這個話題談得更多的。平日裡,一提到賴子,吉岡就異常地關心。結城知道,吉岡老早就對賴子感興趣。儘管如此,唯獨那一次,他卻像自己關上大門一樣,突然把話題岔開了。

女傭人說,賴子是在早晨五點鐘到上野車站去送人的。剛聽說時,自己也覺得有點反常:這在以前是不曾有過的。當時他就感到心裡有個東西一動,現在突然想起吉岡那時的表情,這種感覺更擴大了。

賴子去送誰呢?聽說是朋友,但沒有問姓名。不過,吉岡臉上露出微妙表情,是因為當時自己說:噢,她說是去送朋友的。而且,現在想來,那正是自己說出「去送」二字時,吉岡眼裡才突然現出詫異神色的。

——難道說,她不是去送人嗎?

結城忽然想到了這一點。吉岡講的只是「在上野車站看到賴子了」,並沒有特別說明「去送行」。是結城自己說出她是「去車站送朋友」的。正是對這句話,吉岡作出了微妙的反應。

這樣一來,事情就清楚了:一般人去車站有事,不是接人,就是送人。好哇,難道賴子不是去送人,而是去接誰的嗎?

汽車一直沿着右側的護城河畔向前行駛着。皇宮的石牆和城門樓的白壁都為蔥綠的草坪簇擁着,籠罩着一片凝重的氣氛。

草坪映着混沌的陽光,顏色有些晦暗。

千鳥淵一帶,一對對情侶正緩步而行。

「停一下!」結城對司機說。司機事前問明的去處本是番町的某議員家。

接到命令,司機急忙把車停下。結城自己下了車。跟前有一座公共電話亭。他走進去,把錢投入以後,撥動了號碼盤。

「吉岡產業。」貼在耳朵上的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經理在嗎?」

「您是哪位?」

「我是結城。」

「啊,是您呀!請稍等一下。」

吉岡好像在場。

「呀!前幾天失禮了。」聽得出是吉岡的聲音。

「失敬了!」結城也回敬道,「今天晚上想見見你,能抽開身嗎?」

「怎麼?還是那件事嗎?」吉岡稍微壓低了聲音問。

「嗯,也有那方面的情況要報告。不過,那件事的材料還沒湊齊,還不到非得特意見你的程度。」結城坦白地說,「只是想和你喝一杯。」

對方似乎察覺出結城的心思,知道他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好吧!我安排一下。在哪兒呀?」

「X可以吧。」結城講了一家夜總會的名字,「八點鐘,行嗎?」

對方回答說「行」。結城走出電話亭,坐進汽車。

結城叼上香煙。火柴劃着了,卻沒有順利地點燃。第二次用力過猛,火柴杆斷了。對於結城來說,這種差池是極其少見的。

他照舊把視線投向汽車外面。安靜的住宅區,對於他此刻思考問題正是再好不過的場所。車子從外國大使館前駛了過去,四五輛顏色漂亮的汽車正停在喜馬拉雅杉樹下。從那裡通過以後,結城的汽車拐進一條幽靜豪華的街道。

汽車到達的地點,是某議員的私邸。議員立即把結城請了進去。儘管有來客,他卻提前會見了後到的結城。身穿和服的議員和結城悄聲說了一會兒。那聲音好像距離很遠,結城根本沒聽進去,完全是心不在焉。

說完話,議員兩手揣在懷裡把他送到門口。衝着正在穿皮鞋的結城,議員又簡短地講了幾句有關旅行之類的事。結城含含糊糊地附和着。

入夜,結城到了「X」夜總會。

結城是這裡大受歡迎的老主顧。一下汽車,男服務員就跑了過來,滿嘴恭維話。走進昏暗的過道,女服務員替他脫下大衣。

就在這工夫,經理出來問候了一番,然後又說:「吉岡先生已經等您好一會兒了。」

結城對他默默地點了點頭。經理一遞眼神,男服務員便領頭把結城帶了進去。

音樂響處,客人們正在翩翩起舞。桌子上,燭光搖曳。服務員把結城領到圍攏着許多女人的坐席上。

吉岡正跟女人們閒聊天。結城一來,他立即站起身揚起一隻手。

「呀!」一個女人把椅子朝後拉開,站了起來。即使在這裡,結城也很受女人們的歡迎。

結城剛在桌邊坐下,女人們便一齊朝他搭起話來。結城要了酒,和女人們周旋了一會兒。然後對女人們說:「我和吉岡談一點內部問題。你們迴避一下好嗎?」

「好,好,知道啦!和吉岡先生講完悄悄話,下一個該對我說了吧?」一個女人邊笑邊從椅子上站起來。

「哎呀,真滑頭!該我了嘛!」

「喂,喂!不要只央求和結城講悄悄話嘛!難道把我忘了不成?」吉岡從旁說道。

「喲!吉岡先生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昨天晚上給你講夠了呀。」女人們鬨笑起來。

「這群娘們,真能說!」看到女人們離開了,吉岡咂了一下舌頭。只有女人們飲過的杯子還雜亂地留在桌子上。椅子上只剩下結城和吉岡了。吉岡點起香煙,作好側耳聆聽的準備。

「關於我老婆的事,」結城說,「前幾天你講過的吧?你說一大早在上野車站見到我老婆了?」

吉岡眨着眼睛,好像嚇了一跳。

「你不會看錯吧?」結城的語調很平淡,仿佛是在談論一個不相干的人。

「啊。」吉岡把眼睛轉向客人跳舞的方向答道。

「當時,我老婆不是去送人,而是去接人,對吧?她接的那個男人,是個什麼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