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10章 · 三 線上閱讀

結城對妻子的態度早已經習慣了,不,也許應該說,是他這方面使妻子習慣的,然而,現在也可以認為,是他正在為妻子的習慣所馴服。造成這種局面,中間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

賴子進來的時候,結城正在看一本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的卷過的雜誌,手裡握着紅藍鉛筆。他把雜誌拿在手裡讀,這好像是件很稀奇的事。不過,眼下他確實正在往股票的估價表上劃着紅槓槓。儘管賴子已經坐下,他卻連頭也沒抬一抬。眼睛每挑出一種股票的名稱和價格,便計算一下收益和損失。

然而,結城總感到心裡有個什麼東西,使自己無法像往常那樣埋頭來幹這件事。這種東西正干擾着他平日那種絕無後顧之憂的泰然心理。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種東西不是別的,而是近似於由妻子身上某種氣氛所產生的預感。這一預感已隱隱約約地使結城感到不安。

「我說……」賴子在火盆對面叫了丈夫一聲。兩人之間隔得很遠。結城從雜誌上抬起眼皮的時候,賴子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

賴子的眼睛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神色,而在平時,即使看着結城,眼裡也總是如木石般毫無變化。

可是,現在卻正流露出某種眼神,而且還很強烈,注視結城的方式也同往日大不相同。

結城把目光重新折回雜誌,依舊瞧着股票行情的漲落,在自己認為需要注意的地方,用紅鉛筆劃着槓槓。

「什麼事?」過了一會兒,結城才開口應了一句。眼睛仍然沒有看賴子。

「請您轉向這邊,認真地聽聽我的話。」賴子說。

「你就在那裡講好啦。什麼事?」

賴子冷冷望着丈夫的那副神態。

結城的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雜誌。賴子注視着丈夫的側臉,把眸子睜到最大限度。

「我想離婚。」

聲音異常平靜。

然而,賴子交叉放在膝上的手指卻抖動不已,眼裡禁不住充滿了淚水。這並不表明對丈夫的感情強烈,賴子考慮的是小野木。

向丈夫提出的這一要求,還沒有對小野木講過。她的心在呼喊着:「小野木先生!我現在已經這樣說出來啦!」正是由於這種感情在激盪,她才熱淚盈眶的。

不過,賴子已經打定主意,在和丈夫談妥之前,決不把這件事告訴小野木。這不是應當讓小野木負擔的問題。

對於賴子來說,這是一場鬥爭,自己必須從丈夫面前徹底離開。

「哈!」結城吐了一個字。A電機公司的股票業已上升到二十日元。他發出吃驚的聲音,似乎是出於這個緣故。

賴子對手握紅鉛筆正在看雜誌的丈夫說:「這不關您在外面幹什麼。我不是因為這個才想離婚的。」

「那麼,為什麼?」丈夫仍朝向另一邊坐着,翻了翻雜誌的紙頁。

「好像彼此的性格無論如何也合不來了。」

結城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樣的理由,以前聽你講過好多次了嘛!」

「可每次都被您阻止住了。我原本不願提以前的事情的。」

結城默默地丟開雜誌,雜誌落到他的腿下。

他拿出香煙吸了起來。

「對於我的做法,」結城吐出煙霧才說道,「你還在指責吧?」

「不,」賴子搖搖頭,「我並不是說您破壞了對我作出的許諾。我認為,您和我是一對不幸的夫妻。」

賴子垂着頭繼續說:「對於您現在從事些什麼,我不再講一句話。可是,對您的生活方式,我感到非常傷心。儘管如此,您大約還是要說『這正是我的人生道路』吧?」

結城的表情仿佛在說「一點不錯!」他依舊吸着煙,對賴子的話不作回答。

不過,他卻把跪坐的腿伸開,改成盤腿而坐,雙手撐在榻榻米上,仰起臉望着天花板,又把吸到嘴裡的煙朝上噴去。

「你的話我明白。」結城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情,「我現在正在考慮一些傷腦筋的事情。過幾天再說吧!」

「您會考慮嗎?」賴子的目光直視着丈夫的臉。

「假如你希望那樣的話。」結城自囈似的說。然後,好像又在低聲說着什麼,仔細一聽,原來是哼起了小調。

賴子剛要走出房門,結城突然開口把她叫住了:「聽說你今天一大早送人去啦?」

賴子停住了腳步。

「嗯。」回答以後,心急劇地跳動起來。她雖然已經從女傭人那裡知道,丈夫今天早晨回來得很早,並且問起過自己不在家的情形,但她還是覺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誰呀?」丈夫問。

這次的確不好胡編一個假名字。

「是位朋友。」她早就作好了思想準備,倘若丈夫問起姓名,便加以拒絕。

「是嗎,」結城沒再深究,「坐的火車可真早哇!」

賴子在自己臥室里看着書。文章一點也不往腦子裡進。兩眼只在字面上白白地掃過。

時針接近十二點了。

結城在自己房間裡,但他在做什麼,卻一點聲音也聽不到。女傭人都去安歇了。賴子剛才去送咖啡時,結城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曾經按住了賴子的肩膀。

「不。」賴子晃晃肩頭,閃開丈夫的手。

結城朝妻子睨視了一會兒,說:「原來如此。」

賴子拒絕丈夫已經兩年了。自從丈夫在外面另設家室以後,這種情況就開始了。

丈夫方才做出的動作,更是許久沒有的事了。賴子心裡明白,丈夫今晚是有某種意圖的。

於是,無論如何要和丈夫決裂的心情,變得愈發強烈了。

走廊里發出推開拉門的響聲,那聲音來自丈夫的房間。賴子想到他可能要到自己臥室來,不由得渾身一陣緊張。這時,腳步聲果然在自己房間的拉門外面停住了。

「我走了。」丈夫的聲音很大。並沒有拉開門往裡看。

賴子起身來到走廊,看到他穿着大衣,正站在燈光昏暗的房門口。

賴子在手插口袋立在那裡的丈夫跟前蹲下,把皮鞋擺好。他把腳伸進去,掏出一隻手,用長長的鞋拔子在專供脫鞋的石台上把皮鞋穿好。完全是一副傲慢的架勢。

「汽車還通嗎?」賴子考慮到時間說。

「到大馬路上能叫到。」丈夫說。

丈夫不講明去處,賴子也不打聽。這個慣例已持續了許久。

丈夫那高大的背影,映着門外昏暗的燈光,沿着家前的石頭台階走了下去。踏在石階上的皮鞋聲,更增添了深夜的淒涼感。

賴子自己動手作好安歇的準備,心裡想着這一下丈夫三四天內是不會回來了。遠處傳來汽車停下的聲音,緊接着又發出了開動的聲響,很可能是丈夫乘上了那輛汽車。

賴子回憶起故鄉的山川風貌。

山谷里流出來的兩條河,在賴子誕生的盆地市區處合而為一。山勢和緩,流水馴良。離京都很近,距奈良也不遠。

結城庸雄本是該縣縣議會議長的兒子,與賴子的親事,是經人介紹,並經事前相處而成婚的。賴子故去的父親和他的父親本是至交,所以才勸她結下這門親事。可是,好景不長,還不到一年,父親就嗟嘆不已了:「庸雄很不成器啊!老子很好,兒子不肖。」

賴子對丈夫感到失望,遠比父親要早得多。

結城根本沒心思去從事一項正經的職業。待到身為縣議會議長的父親在地方政治活動中把資金花個精光,家道中落時,他的這種性格就愈發不可救藥了。

討厭任人驅使,這似乎是結城的信條。然而,他卻根本不肯面對困難努力奮鬥。他喜歡冒險,事業對他來說仿佛一場豪賭。但縱使這樣,也畢竟還是賭博。

來到東京以後,他也只是周旋於父親擔任議長時代的友人之間,並且唯有這種巧妙的政治掮客式的本領,使他嶄露了頭角。

「你要想回來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回家來。把你嫁給結城,完全是我的過錯!你不必道歉,是我應該承認錯誤。」父親常常這樣說。

自然,父親與結城就更合不來了。直到父親去世為止,結城總是沖賴子講他的壞話。

儘管如此,賴子還是為結城盡了自己的力量。她多次懇求滿臉不高興的父親,為結城拿出了數量可觀的資金。

可是,結城職業道路上的成功,卻使他本人滑進了與賴子格格不入的另一個世界。

賴子了解結城所乾的營生。她已經醒悟到,應該像去世的父親所說的那樣,在更早一些時候與結城離婚。然而,這種機會早就錯失了。

結城庸雄披着由窗口射入的秋日陽光,靠坐在椅子上。

辦公桌前,既無一冊賬簿,也無一紙文件,只有拆過封的信札,零亂地堆在一旁。兩個男職員手不停歇地在記賬。女辦事員正背着臉在填寫傳票。

結城無聊地呆坐在那裡。他即使來到辦事處,也沒有像樣的事情可做。更何況,他本來就難得來這裡露一次面。

他整天在外面消磨時日。雖然屆時準會有什麼消息回來,但辦事員方面卻無從知道他的去向。什麼時候都總是由他進行單方面的聯繫。

他的事業,不是靠賬本,而是系存亡於那個小記事本。記事本上寫滿了小字。他來辦事處的大部分工作,似乎就是一會兒往本子上記點什麼,一會兒拿起來端詳端詳。

結城究竟在幹什麼,老實說,辦事員們也不清楚。大體上,工作還是有一項,這就是朝陽商業公司表面上的業務。而這裡的生意實際上也不大興隆。所謂的「朝陽商業」,在賬面上是一個很不活躍的公司。

辦事員們也覺察到,這只不過是經理結城表面上的生意。

結城一向悠然自得。儘管營業內容很貧乏,看上去他在經濟上還是相當寬裕的。至於這些收入是從哪兒來的,雇員們簡直摸不着頭腦。

如此說來,濟濟一堂於這座大廈的所有公司,似乎都具有某種共同的品格。儘管毛玻璃門的招牌上,都一清二楚地寫着公司或商會的名稱,但其中許多名字卻是在普通實業界聞所未聞的。

在辦公室里工作的職員們臉上也都沒有歡快的樣子。和這座建築物一樣,大家的表情都很陰鬱。

結城忽然若有所思地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小歌本,從頭哼了起來。恰巧在這個時候,結城面前的電話響了。

說起來,打到辦事員面前的電話與結城面前的電話是有區別的。也就是說,作為朝陽商業公司的電話機,是擺在辦事員桌上的那架。電話號碼簿上也是那樣登記的。所以,結城辦公桌上的那部電話,在電話號碼簿上便是以另外的名義記錄在案的。

結城拿起眼前的電話聽筒。

「我是吉岡產業,經理先生在嗎?」是一個女辦事員的聲音。

「我就是。」

「對不起,我們經理要找您。」

於是,電話里換成了吉岡的聲音。

「結城嗎?是我。」吉岡瓮聲瓮氣地說,「聽說前兩天你來電話了。」

「啊,那次是有點事。正好是你出差的那天。」

「啊,對不起。我到仙台去了,今天早晨剛剛回來。」

「你很忙呀!」結城說,「聽說,那天早晨,你是坐特別早的火車去的?」

「啊,就是這樣,整天窮忙。不像你總是優哉游哉的。」

吉岡低聲笑了。聲音表明他好像還要講點什麼,但又改變了主意,問道:「那麼,找我有什麼事?」

「嗯,你今天回來得正好。今天晚上就要……」

剛講到這裡,結城壓低了聲音,說:「準備把西村介紹給局長。」

「局長?田澤先生嗎?」電話里,對方的聲音有點驚訝,好像不大相信的樣子,「田澤先生能到場嗎?」

「從山田那裡已經接到消息,說是會來的。山田這個人,大概不會撒謊吧。」

「在什麼地方?」

「暫時決定在『菊芳』。反正這是頭一次,還是不要搞得那麼排場吧!」

「會不會來呀?」吉岡的聲音仍是半信半疑。

「總之,約定是今天晚上。你也一起去一下吧?」

「啊,我自然很想參加哩。」

「好吧,就這樣決定吧。你六點鐘趕到會場。」

「謝謝!『菊芳』對嗎?」

「對。喂,你見過西村先生嗎?」

「沒有。只知其名,還一次也沒見過。」

「那正好,好吧,見面再談!」

結城掛上電話。慢悠悠地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接着,淡藍色的煙霧便順着肩頭朝窗戶方向飄去。他是想一面曬着暖洋洋的太陽,一面觀賞外邊的景色。

電話響了,這次也是結城辦公桌上的那部。他折回身,頗不耐煩地把聽筒放到耳朵上。

「怎麼?是你呀?」結城邊問邊把香煙戳進煙灰缸里。

「不行啊!我暫時不能到你那裡去。」一個女人的尖嗓門從聽筒里傳出來。結城中途便擱下了電話,但緊接着那鈴聲又響了起來。

「喂!」結城把辦事員叫過來,「你就說我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