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9章 · 二 線上閱讀

也許由於黎明已經臨近,天空中出現了雲彩的黑影。小野木這時又瞌睡起來。

到達新潟時已經七點多鐘,小野木是輕裝簡服,只在上衣外穿了一件風衣,所以車站前那些招攬顧客的旅館人員都沒有向他搭腔。他走進一家類乎飲食店的鋪子,要了一碗蕎麥麵條。

開往佐渡的輪渡,大約還有兩個小時才起航。於是,他便乘出租車去觀賞信濃川。市中心有一座長長的橋樑,小野木在那裡下車,略轉了一會兒。朝河口方向能夠望到大海的一角。那裡水天相接,呈現着沉重的鉛灰色。

十點鐘,小野木來到開往佐渡的輪渡碼頭。在這裡,工作人員正在分發「乘船者名簿」。小野木用鉛筆把自己的名字寫到上面。

登上渡輪,在起航之前向下看去,裝滿水果的貨箱正被抬進貨艙里來。像遠洋航海一樣,這裡也為遊客們掛起了彩色紙條。佐渡民謠的樂曲響起,船開動了。

天色陰霾。渾厚沉重的烏雲籠罩在海面上,一派寒氣襲人的景色。小野木悶坐在客艙里,從窗口望着大海和天空。旅行皮箱裡帶來了兩三本有關考古的書,但他根本沒有心思拿出來閱讀。坐在斜對面的似乎是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婦,正攤開旅行指南在交談。他們的旁邊,一個好像當地島上的姑娘正在讀雜誌。看上去她是出外工作正要回到本地去,穿着打扮顯得很不適稱。寒風從窗子的縫隙鑽進來。發動機的聲響震得地板不停地顫抖。

小野木每次出來做短暫的旅行,都覺得與東京的工作有種隔膜之感。雖然同僚之中有人說,旅行的地點使人格外產生對東京工作的親密感,但小野木並不這樣,好像空間的距離把他的心也隔開了。

看着低垂的雲層下起伏翻騰的大海,小野木突然想到了這次短暫的旅行出發前剛發生的事件。石井檢察官雖然未作任何說明,可是木本事務官卻講出了自己的猜想,認為那是R省的貪污案件。聽到是R省,他的內心曾經為之一震。前不久一位剛剛結婚的朋友,就是屬於這個省的;而在結婚典禮上見到的媒人,又正是這位朋友的上司局長。並且,這位局長還是邂逅於諏訪豎穴遺蹟的那位少女的父親……

不過,對於現在的小野木來說,這層關係還僅僅是迷茫淡漠的存在,正好像天空中漂浮的一朵浮雲。若是打個比方的話,掠過腦海的這一念頭,也只不過猶如瞬息間展翅飛過船窗的海鳥的影子而已。不僅如此,這樣一來,甚至連賴子的問題也覺得離現實更遠了。

對大海失去興趣,小野木又從口袋裡取出賴子的信看了起來。因為已經取出多次,信封揉搓得如同陳年家書一般了。

……上次會面的時候,對於我想一道去的請求,您的眼裡曾經閃出膽怯的神色。

小野木心想,當時自己也許確實流露過那樣的眼神。小野木也回想起當時賴子的目光。那正是「想毀掉一切、奮勇向前的心理和將其壓抑住的心理正在進行鬥爭」的眼神。小野木的膽怯,說不定就是由於看到了賴子的那種目光才產生的。

自那次遭遇颱風之行返回以後,第一次見面時,賴子對小野木的詢問始終保持着沉默。

「我的丈夫,」賴子當時好不容易才開了口,「在我回去之後,過了三天才回到家裡來的。」

這句話給了小野木不小的刺激。她逃脫了一場悲劇——這種安心感小野木確曾產生過。但是,到了後來,賴子的不幸便使他感到腦中好似掀起了大海般的波瀾,並且淹沒了先前的安心感。

自那以後,小野木又與賴子會過三次面,每次都險些敗在她那「毀掉一切,奮勇向前」的眼神面前。可是,在另一方面,賴子又立即將理智賦予小野木。那就是在她火一般熱切的目光中,別有一種正在鬥爭着的尚未成熟的神色。

小野木把信裝進衣袋的時候,佐渡島上坡度很緩的山影,正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從渡輪下來便乘上了公共汽車。左邊有一泊湖水映入眼帘。山路之間有幾處不大的鎮子。坡路一消失,眼前隨即展現出一片原野。這是從地圖上無法想象的、意外寬闊平坦的田野。山脈都退得很遠。

相川鎮是小野木的目的地,在抵達那裡的途中,公共汽車還在幾座小鎮上多次停車,乘客有上有下。在郵局前,車上的女售票員還把郵袋卸了下去。

山脈又逼近過來,路到了沿海附近。在屋頂鋪着石塊的一排排陳舊房舍的街道上,公共汽車停了下來。這就是相川鎮。

鎮子有一半分布在山坡上。小野木走在街道上,看到多是偌大的房屋,僅此一端,便可以知道鎮子的古老。街上的住宅,房檐無一例外地都很深,全都作好了防雪的準備。

也有屋牆以平瓦鑲面的人家,不過還是清一色格子窗的住房居多。但是,仔細看去,房子裡都很暗。整個鎮子大白天冷冷清清,仿佛仍在沉睡一般。

鎮子的緊後身,便是波濤洶湧的茫茫大海。

投宿地點是一家陳舊的旅館。

吸引小野木進去的,是兩間一套的房間,其中一間有八疊大,另一間則有四疊半大。正因為陳舊,所以有一種落魄的感覺,如同這座鎮子給人的印象一樣,這裡漂蕩着難以名狀的頹敗氣氛。

負責接待的服務員是個面頰紅紅的圓臉年輕姑娘,她說今晚的客人只有小野木一人。據說夏季的旅遊旺季一過,來佐渡這座鎮子的遊客也就陡然不見了。

向外面望去,太陽還沒有下山。小野木想去看看大海,向女服務員問了路,便走到外面。

眼前就是公共汽車站,車上坐着最後一批乘客,正等着發車。每次在陌生的土地上看到公共汽車,總使旅途中的小野木產生出一種無以名狀的惆悵。車上有五六個乘客,看情形也差不多全是本地人,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

小野木照打聽來的路走下去。土特產雜貨店有兩三家,可是店內卻都不約而同地擺着紅色的陶瓷茶具。

沒有走許久,就到了一條河邊。河水帶着鮮紅的顏色,這是由於礦山上的土被水衝下來的緣故。小野木先前在店面上看到的紅色茶具,也是用相同的土質製成的。

小野木沿着河邊朝海岸方向走去,但到那裡還有相當一段距離。陳年的小屋錯落在狹窄小巷的深處。寂靜無聲,杳無人跡。

突然,某一家的房檐下昏暗的屋中傳出旋床轉動的聲音。小野木探頭一瞧,一位老人正一面捏着紅土,一面製作着茶杯。看上去像他女兒的一位年輕女子,正把做好的茶杯擺到長板條上。不消說,茶杯的顏色全是紅的。

小野木站在那裡,製作茶杯的老大爺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但並無搭話的意思,仍默默地轉動着旋台。

這個鎮子曾因「相川金山」之名而興旺過一陣,一直持續到1867年的明治維新時期,近年來已采不到黃金,才逐漸衰敗下來。這個情況,小野木早就聽說過。

以這種眼光來觀察,整個鎮子的確給人一種沒落之感。儘管白色的倉庫和鑲瓦的牆壁依然存在,卻像看到陳年老屋裡的舊式家具一樣,顯得晦暗、悲涼。

鎮上的普通民房一會兒就到了盡頭,代之出現的是漁民的住屋。

從那裡回頭望去,能夠看到房屋鱗次櫛比的小丘,背後聳立着陡峭的山巒。

這個叫相川的鎮子,正因其古老,所以那些沿小丘的地勢依次升起的民房,即使從這裡眺望過去,也都可以看出建得堅實挺拔。夕陽西下,雲遮霧障,所以遠眺那些白色牆壁,都已暗淡無光。山色也因黃昏而顯得蒼蒼茫茫。

無論遠山近嶺,還是新房舊舍,一切都籠罩在古老頹敗的情景之中。

不一會兒,小野木來到了海邊。左側有海角伸進海洋,右面是泊船的水港,港內不見一艘船的蹤影。從前,在開採金礦的鼎盛時期,礦石可能就是從這個碼頭裝運出去的。而現在,一切已經完全成了過去。

海面波濤洶湧。雖然並無大風,遠處卻白浪滔天。海面上空,黑雲密布,層層疊疊,直垂天際。太陽正從厚厚的雲層上沉沒下去,海洋的顏色顯得格外地昏暗。遠處的海面上,看不到一艘船的影子。

小野木佇立的地方也人跡全無。站在海邊眺望着眼前的大海,這才產生出一種來到北方天涯海角的身臨其境的感覺。

小野木站在爬有小蟹的石頭上,腦中想着賴子。

面對着既無船蹤又無島影的荒涼的波光水色,他仿佛感到望見了自己的人生。

衣袋裡裝着賴子的信。小野木又掏出來看了一遍。信紙的另一端被風吹得翻卷過來。

……因為已經得知您在佐渡預訂的旅館,如果等得寂寒難耐的時候,我也許會給您拍電報去的。

小野木已把下榻旅館的名字告訴給賴子,原本是從旅行指南上隨意挑選的,然後通知了賴子。雖然此時此刻站在北方一座小島的海岸上,小野木卻感到有一條無形的長線把自己和她連結在一起。不過,這條線好像與眼前的風光相去無幾,顯得灰暗迷濛。

小野木回到旅館,女服務員隨即把飯菜送了過來。到底不愧是海島,魚很多,而且很新鮮。負責照料小野木用餐的,仍舊是那位面頰紅紅的圓臉女服務員。

「這位客人是東京來的吧?」女服務員問。聽到肯定的答覆後,她便告訴小野木說,夏季里許多遊客都是從東京來的。

「那些遊客都參觀哪些地方呢?」小野木問。

「一般都到礦山那邊去。聽說那裡是佐渡的金山,一時間竟成了大家的話題。不過,無論誰都是掃興而歸。這也難怪,如今已經根本不產黃金,連機器都停下來了。」

「有多少人在那裡工作?」

「頂多有五十到一百人吧!據說曾有過一陣子,相川鎮到處都是礦工和礦業主。可現在卻是那般景象,這個鎮子就更不值一提了。」

女服務員從這件事談起,又給小野木講了各種有關當地的情況。比如,礦山里還殘留着古代手工開掘的坑道,有一處是佐渡金山服務所的舊址,還修建了鄉土博物館等等。

小野木打算明天到那座鄉土博物館去看看。照理說,那裡應該陳列有從附近古代遺蹟里發掘出來的陶器等。

佐渡島上,古代的遺蹟相當多。在這座相川鎮以及小木附近,都有過發掘報告。相川鎮博物館裡陳列的就應當是附近低地遺址里的出土文物。

外面已經夜幕低垂了。

「一到夏季,」女服務員說,「常有為遊客舉辦的各種文娛活動,但現在已經錯過季節,什麼也沒有了。您沒有可去參觀的地方,太遺憾啦!」

可是,小野木並沒有心思去看那些文娛節目。入夜以後,在這座古老的鎮子上走一走,就算蠻不錯了。

洗過澡出來,小野木從旅行皮箱裡取出隨身帶來的有關考古學方面的書籍,跳讀了若干部分。

其中有一冊是《新潟縣文化資財報告書》中的《千種低地遺蹟》部分。讀了這份報告書知道,從這些遺蹟中發掘出的種類有:水稻、甜瓜、葫蘆、桃子、椎樫等植物種子。報告書中列舉的出土文物還有:鯛、烏賊等魚類的骨骼,現在已絕種的海驢【18】骨,以及貝殼類等。這些都與靜岡縣登呂遺蹟的發掘品相差無幾。

【18】又名北海獅,是體型最大的海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