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9章 · 一 線上閱讀

透過東京地方檢察廳特別搜查班的窗子可以看到,銀杏樹葉已經變黃了。這些銀杏就像馬路兩旁的林蔭樹一樣,整齊地排列在地方檢察廳狹窄的院子裡。

樹木很高,即使從三層樓上也看不到頂端的枝梢。由於日間光線的變化,銀杏樹早晨有一側迎着太陽,到了傍晚則是背陰的一面閃着光。樹的大部分都還呈着綠色,然而葉子已經落了許多。樹葉落下去之前,邊緣部分都變成了褐色。

調到特別搜查班的小野木喬夫,兩眼盯着這些銀杏樹,心裡想着信州的山巒。為了訪問古代的遺蹟,小野木走過信州的許多地方。看到銀杏的黃葉子,他便記起了許多山間的秋色。這些山有諏訪的,也有伊那的。

下諏訪的山脈,分布在諏訪湖的四周,面向湖面一側的坡度很緩。小野木心想,開過花梨花的那一片田地,大概也已發黃了吧。

睡在古代小屋裡的時候,還正是麥苗青青的季節。而現在,無論正對面的鹽尻山口,還是左側的諏訪神社下社的樹林,都該是杉樹的茶褐色最為醒目的時節了。

小野木曾經翻越鹽尻山口到過松本平。他想着當時的情景:翻過山口,便是一望無際的蘋果園,果園對面「日本阿爾卑斯山」的白雪皚皚;還有下諏訪的後山,穿過霧峰之下,伸向蓼科高原。小野木就曾取道茅野的尖石遺蹟,到過蓼科。高原上多是白樺和落葉松,小野木去的時候,還是萬物吐綠的春天;而現在恐怕已經紅葉滿山了吧!

從窗戶能看到一棵銀杏樹,小野木盯着它,每天想的都是這些事。

小野木之所以考慮旅行問題,是因為他的心裡很不平靜。以前,為着取得犯罪記錄而審訊嫌疑犯人,心裡每天都被人際關係的複雜和煩累所充塞。為了逃避這種環境,他常常到鄉下去。近來,他想出去旅行,則每每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情緒。

銀杏的樹葉,由於陽光的作用,或者呈現炫目的黃顏色,或者變作暗黑色。

很長時間沒有單獨出去旅行的小野木,毅然決定下一次連休時一個人到外地去。小野木已多次去過從信州到飛驒、北陸一帶地區,而佐渡還從未涉足過。小野木很想站在佐渡島那面向日本海的峭壁上,眺望暗淡的海色。之所以想到佐渡,是因為當初去參觀冰見的洞窟時,他曾順便看到過日本海的景色,那時就產生過要站在更北的島嶼的一端來看看日本海的念頭。

特別搜查班的工作並不太忙。可是在小野木看來,覺得最近好像有一種微妙的動向,這隻要從石井檢察官屢屢被副部長叫去就能推測出來。石井檢察官每每從副部長的房間回來,他那發紅的面孔都帶着頗為緊張的神情。

東京地方檢察廳,在部長以下設有副部長二人。其中一位負責經濟、財政等方面,處理漏稅或違反外匯法等事件;而召見石井檢察官的黑田副部長負責由警視廳二課轉過來的案件,或地方檢察廳獨自直接進行搜查的案件。

因此,石井檢察官多次被黑田副部長叫去商談的某種事宜,當屬於後一種情況。

石井檢察官不僅去副部長辦公室,也到部長辦公室去。後來,在檢察長辦公室,還曾長時間召開有副檢察長、部長和副部長參加的會議,一直持續了三四天之久。

每當這種時候,石井檢察官臉上的緊張程度都是有增無減。周圍的人也都明白了,大約是發生了相當重大的事件。

但是,這種事情小野木是不便向前輩檢察官開口發問的。

「看來好像發生了頗不尋常的事件哩!」配屬小野木喬夫的檢察事務官木本在下班回去的路上這樣說。

檢察官手下都配有一名或兩名檢察事務官。這些檢察事務官,要拿警視廳的職務來比方的話,就是搜查員,全都是幹練的老手。所以,他們對首腦部門這種動態的判斷都是準確的。

「究竟是什麼案件呢?」小野木也在考慮着。

「說不定是貪污案哩。」木本事務官說,「我總有這麼一種感覺。而且,因為是檢察長慎重地召集幹部商談,所以看來規模還相當不小。」

小野木考慮着從前屢有發生的大規模貪污案件,心裡想,同類事件永遠也不會絕跡的。

「也許,這次說不定由小野木檢察官來負責呢!」木本事務官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未必吧。我還年輕,還不到負責那麼大案件的地步。」小野木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早就想到過,如果前輩石井檢察官負責這一案件,說不定自己會分配在他的屬下。

小野木被石井檢察官叫去,是在那以後的四五天了。

到了石井檢察官的單人辦公室,小野木看到他那花白的頭正伏在辦公桌上看文件。石井檢察官發覺小野木進來才抬起頭,眼鏡後面的眼神好像顯得有些疲勞。

「請坐吧!」石井檢察官指着前面的椅子。

他把一疊裝訂得厚厚的文件合上,雙肘支在上面,然後摘下眼鏡,慢悠悠地擦拭着。

「小野木君。」

檢察官把眼鏡迎着能看到銀杏樹葉的窗戶,擦去上面模糊不清的地方,重新戴上後瞧着小野木這邊。

「發生了一起新的案件,或許到時候會請你幫忙。」

小野木緊張了。從最近的動向來看,他預感到是一起重大的案件,現在一經石井檢察官嘴裡直接說出來,霎時間便成了擺在自己面前的現實。從石井檢察官的口氣也可以料到個大致,儘管究竟重大到什麼程度還是模糊不清的。

「是什麼樣的事件呢?」小野木問。

「不,現在還不到明確講明的階段。」石井檢察官沉穩地拒絕了具體內容的說明,「只有一點可以告訴你,檢察長和副檢察長對這件事都非常慎重。在正式命令下達以前還不完全清楚,但是,由我來負責這個案件,似乎大體上已經決定下來了,因此,我想請你也作好思想準備。」

「是。」小野木輕輕低下頭。

從研修所時代起,小野木就受到這位石井檢察官的垂青。進入檢察廳以後,看樣子這位前輩檢察官也很注意提拔小野木。在發生重大案件,並由石井自己擔當搜查主任時,把小野木安排在自己的屬下,這本身正是他一貫善待的表現。

「要點是牽扯到政府某部門的貪污案件。在當前這個階段,只能講出這一點。」石井檢察官又悄聲說道,「實際上,是有人向檢察長寫了一封告密信。於是,檢察長經過和副檢察長商量,從前幾天就着手研究是否把它立案。好不容易才剛剛納入秘密偵查計劃,但案件能否成立,還要再過一些時候才能清楚。」

石井檢察官恢復安詳的聲調繼續說下去:「只有一點有些棘手,因為這個案子不僅僅是單純的貪污事件,似乎還與其他事件攪在一起。唉,我這麼講,恐怕還是讓你覺得有些含糊其詞,不過,我再次重申,現在還不能講得更多。」

事件的搜查一旦開始,馬上就會繁忙起來,這點十分清楚。石井檢察官這種帶有預告性質的講法,大概就是想讓小野木作好那種情況下的思想準備。

「明白了。」小野木迎着石井檢察官的目光答道,「如果命令下來,我將竭盡全力去干。屆時請您多加指導!」

小野木致完謝辭,石井檢察官立即說道:「啊,還不知道將會怎樣,總之拜託嘍!」

前輩檢察官的臉上現出柔和的笑容。

小野木回到房間,把工作處理完畢,木本事務官隨後就進來了。

「小野木檢察官,您很快就要擔負那項工作了吧?」

木本問的什麼,小野木也是理解的。知道小野木被石井檢察官叫去,他大概早就作出了判斷。

「不,現在還不知道呢!」小野木照直說道,「被石井檢察官叫去只有一件事,即如果命令下來的話,要竭盡全力去干!關於事件的內容,還一點兒也沒告訴我。」

「是嗎?」事務官看着小野木面部的側影,「若是石井檢察官的話,大概還是有幹頭的,因為黑田副部長很看重石井先生。這回好啦,小野木檢察官,一定會輪到你來負責的!」

「是嗎!」小野木也有這種預感,心裡未嘗不感到稍稍有些激動。不過,在這位事務官面前,他還是作出了一種一切尚無定論的態度。

窗外泛黃的銀杏樹的背後,在屋頂的上方,襯着一望無際的藍天。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是個大案件呢!」事務官的聲音帶着興奮,「我的猜想大半會準的。對了,那個XX案件,還有後來被稱為戰後空前的XX案件,事前的氣氛都和這次很相似。最近一個時期,因為沒有可以稱之為案件的案件,所以我也有點閒得不耐煩了。如果小野木先生負責的話,我也要努力干一番!無論如何想干他一場呢!」

木本事務官仿佛長出一口氣似的吐出最後那幾個字,然後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若是R省的話,這個對手還是夠勁的。」

小野木聽到木本事務官這句話,追問道:「你說的是R省?」

「是的,這次肯定是R省的貪污案。」事務官聲調里充滿了自信。

「這你怎麼知道的?」

「第六感唄!」事務官低聲笑了,「況且,現在四下里瞧瞧,有可能發生這種案件的,只有R省一家。常年幹這種工作,第六感總是準確到不可思議。」

星期六晚上,小野木從上野車站乘上了一列慢車。

因為星期日、星期一連休兩天,車內擠滿了年輕人。他們大多是登山打扮,帶着沉重的行李。所有的行李都是鼓鼓囊囊的。也難怪,因為他們要去爬的是已入冬的山脈。

行李架上擺着登山的用具,車內過道兩邊露出來的全是帆布背包,就連小野木坐席的附近,乘客們也都不約而同地談論着山裡的事情。

開車後,小野木剛睡了一會兒,就被嘈雜的聲音弄醒了。年輕人有背起帆布包的,有抱下登山用具的,正匆匆忙忙地下火車。在火車穿過山地之前,這種情景已重複出現多次。無論在沼田,還是水上,也不管是在湯檜曾,抑或在湯澤【17】,每當小野木睜開眼睛,燈光寂寥的月台上,便有背着帆布包的年輕人成群結隊地走着,車站的背後都是逼近眼前的山脈。

【17】沼田、水上、湯檜曾、湯澤,均為群馬縣地名。

自從過了湯澤附近之後,小野木的眼睛就清爽起來了。車窗外面,昏暗的山間峽谷飛快地從眼前掠過。小野木從衣袋裡拿出信來。

這是今天早晨賴子用快信發來的。小野木讀這封信,已經不知道有多少遍了。

本想和您一道去的,但這次還是克制住了。在我的身上,想毀掉一切、奮勇向前的心理和將其壓抑住的心理正在進行鬥爭。上次會面的時候,對於我想一道去的請求,您的眼裡曾經閃出膽怯的神色。我想起了颱風之夜。當您想把我推回丈夫身邊的時候,眼裡也帶着同樣的神色。因為已經得知您在佐渡預訂的旅館,如果等得寂寞難耐時,我也許會給您拍電報去的。

賴子

小野木舉目向窗外望去。黑魆魆的山嶺在昏暗中朝後奔去。車窗的四邊變得發白,好像結了霜一樣。

小野木知道再也不會入睡,於是吸開了香煙。

各種各樣的想法在小野木的腦海里湧現出來,他接着又吸了兩支煙。車窗外閃過山嶽地帶,在昏暗中開始出現廣闊的田野。因為遠處可以看到稀疏的農家燈火,所以才知道火車駛進了平原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