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6章 · 三 線上閱讀

小野木沒有做聲,略把頭俯下,重新點燃一支香煙。小野木噴出煙霧把臉抬起來的時候,賴子又把目光垂到那本書上去了。那是一副自己收住話頭的姿態。這副姿態一直到甲府車站都沒有改變。

在甲府下車後,兩人又乘上另外一列火車。這條身延線的終點是富士車站,所以,小野木對橫田檢察官說去靜岡縣,還真沒有錯。只不過今晚的目的地是途中一家富有鄉間風味的S溫泉罷了。為了賴子,小野木才改變了要走山路的初衷,決定到這裡的。

火車穿過遍布葡萄園的盆地,開進了山谷。在這列沒有二等車廂的火車上,小野木和賴子對面坐着一對去身延山久遠寺參拜的老年夫婦。

這對老夫婦據說是特意從東北地區來的,和小野木、賴子說話時,稱他們為先生、太太,這很使他倆為難。當他們在S溫泉車站下車的時候,老夫婦一再操着東北口音說,自己家在秋田縣的大曲,如果到那邊去的話,請到家裡做客。

「您二位遠道而來,我想神佛一定會為您二位顯靈的。」賴子一面拿着旅行皮箱站起來,一面這樣說道。老夫婦多次滿面笑容地把頭低下去表示感謝。

正如來前所預料到的,車站很冷清,出租車也只有三輛。

「您投宿的地方決定了嗎?」司機湊過來問道。這會兒才注意到,司機的面孔顯得異常灰暗,這不僅因為時已黃昏,而且還由於天空陰沉,烏雲飛快地飄移着,風也吹得很猛。

因為講了「聽你的便」,所以司機沒有把車子開向建着一排旅館的那條坡道,而是朝相反的方向駛了過去。

「風很大,好像要來颱風呀!」司機操着本地方言說。

小野木想起了橫田檢察官說過的話,心裡有些不安。看看外面,樹枝搖擺得很厲害。

「颱風真的會刮到這一帶來嗎?可報上說將要偏向太平洋方向。」賴子也很擔心地說。

「不,大概不會有問題。現在刮的,也許是它的餘波吧!」小野木還是對報紙上的預報篤信不疑。

他們所到的旅館,據說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在田野里辟出偌大一個院落,只有一幢樓房悄然聳立在那裡。

到大門外來迎接出租車的女傭人們,全都吃驚地打量着賴子。她們的頭髮也被風吹得亂蓬蓬地飄散開來。

房間與舊有的主建築物是分開的。據說只有這棟樓是新建的,有遊廊和主房相連。正因為主建築是陳年舊居,所以其敗落簡陋異常顯眼。本來,這處溫泉是以接待那些自籌伙食的療養客人為主的。

房間的緊後面是一條河流。大約是為了美化環境,只在旅館所屬範圍內種植了柳樹。柳枝都斜着垂向下方。

「今天真不湊巧,風太大了。」一位中年女傭人來送茶,嘴上這樣寒暄道,「還有一條消息,收音機里三點鐘廣播說要來颱風,真叫人討厭哩!」

小野木和賴子彼此看了一眼。

「廣播裡怎麼說?」小野木不安地問。

「啊,怎麼說才好呢,好像是講,從伊豆半島登陸,通過關東地區的北部,再刮到日本海。據說,今晚十一點左右,在山梨縣風力最大。」女傭人這樣轉述道,「不過,我想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因為這一帶還從來沒有遭受過颱風的災害。廣播總是誇大其詞,所以過後經常笑他們大驚小怪。」

女傭人好像要使客人放心似的,自己先笑了。

「浴池在走廊左邊的拐角,是全家共用的。」

女傭人又說了一句「請慢慢洗吧!我們利用這段時間為二位準備用餐」,然後就退了出去。

「小野木先生,您先請吧?」賴子以自然的語調說。

「好。」小野木早有這種思想準備,於是脫去西裝,換上了旅館的浴衣。賴子當即把小野木的西服、白襯衫等拾起來,收進了西服衣櫥。看見這一情景,小野木隱約感到,她已是有夫之婦。小野木覺得又看到了賴子的另一個側面。

小野木洗澡的時候,外面下起雨來。從打在玻璃窗上的聲音知道,雨點相當大。浴池的水不涼不熱。回到房間時,女傭人正一面往桌子上擺菜,一面和賴子簡短地交談着。

「您飯前不去洗澡嗎?」小野木對賴子說。賴子仍然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裝坐在那裡。

「真的,」這位中年女傭人聲音嘶啞地勸道,「太太要是和先生一塊兒去洗該多好!要不,您現在去洗一下,然後再舒舒服服地換上和服吧?」

賴子謝絕了,很大方地微笑着對女傭人說:「過一會兒吧。」

「啊,好的。」女傭人朝小野木掃視一眼說,「那麼請便吧!」又鄭重地向賴子鞠個躬退了下去。

「為什麼不換衣服?」小野木問正在給自己盛飯的賴子。儘管語氣里絕沒有責備的意思,但在賴子聽來也許倒是那樣。

「過一會兒我有話對您講。」賴子低聲說道。

小野木心裡一動,預感到自己經常考慮的事情就要出現了。賴子大概是想說出什麼真相。她似乎在表明自己的意志,在坦露真情之前,仍要保持以往的狀態。

小野木感到緊張,心在微微顫抖。

那以後又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外面愈發風狂雨驟了。

這中間女傭人曾來過一次,說是也許會停電,放下蠟燭和火柴便離去了。

小野木吸着香煙,聽着外面暴風雨的聲音。這正適合於等待賴子說明真相。一直低頭坐着的賴子,在電燈熄滅之後,突然倒在小野木的腿上。

在這一片風狂雨驟的漆黑之中傾聽賴子吐露全部真情,好像更能使自己的心情承受得住……

電燈熄滅之後,整個房間漆黑一團。然而,即使在黑暗之中,也還有一束微弱的光。儘管不知它來自何處,而且弱得不足以稱之為光,但小野木的眼睛能夠看出自己膝蓋上所承受的重量的輪廓。朦朧可辨的白色,是賴子背上的衣服。

她正在顫抖,這當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小野木的腿感覺到的。賴子啜泣着,全身的重量都投靠在小野木的腿上了。

外面,風聲大作,雨勢更猛。女傭人先前來送蠟燭和火柴的時候,說怕暴風颳進屋子裡來,臨走時順手關上了玻璃窗外的木板套窗。木板套窗不停地震動,發出暴雨拍打在上面的聲音。外面還有喊叫的聲音。

小野木紋絲不動。微微顫動的是賴子的身體,而且越來越厲害。

小野木知道賴子要說什麼,自己的心也在發抖。這位平時總是從容不迫的女人,還從未如此反常失態過。小野木在等待賴子的啜泣化作語言。

蠟燭沒有點燃,仍舊放在桌子上。如果點亮的話,賴子肯定會請求立即把它滅掉。

一陣狂風呼嘯而過,把整棟房屋吹得搖晃動盪,風聲過後,賴子呼喚了一聲「小野木先生」。

聲音好像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但講得很清楚。

「您能心平氣和地聽我講講嗎?」

小野木沒有馬上回答,咽了口唾沫才用嘶啞的聲音答道:「能。」

和預感到某種恐怖來襲時一樣,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賴子事先說出要「心平氣和」,這的確是她素常講話的方式。

「我……」

又一陣狂風吹過。

小野木以為是風聲打斷了賴子的話,其實並非如此。

「我,有丈夫。」

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在坦白,而是在向小野木正式公布消息。

賴子仍是雙膝整齊地跪坐着。倒向小野木的,只是伏過來的上半身。小野木早有預料,賴子拒絕換上旅館的衣物,正是為了這句坦白。而且他心裡也清楚,離開東京的時候,賴子就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

「這個問題,」小野木說,「我早就想象到了。」

在接受賴子宣告的那一剎那,一直使小野木心臟劇烈跳動的恐懼心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想爆發出未曾預料的慟哭。

「是嗎?」賴子把頭從他的膝上稍稍抬了起來,「您早就察覺了嗎?」她的聲音很低,眼裡還含着淚水。

「說『知道』也許更為恰當。」小野木答道。

「我也認為,」賴子的聲音更低了,「小野木先生早已察覺到了這一點。」

風吹斷了外面的樹木,那聲響好似把空氣撕裂了一般。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賴子又稍微加重了語氣說:「我用不着再講自己是個壞女人了。對於這種譴責,我可以獨自在內心裡靜靜地聽着。只是,我不能再欺矇小野木先生,繼續相處下去了。」

「……」

「我這樣說,您大約已經明白了。能結識小野木先生,到現在為止,我一直感到很榮幸。雖然時間很短,即使明天就死去,我也毫不後悔。不,其實就這樣突然死去,說不定會更加幸福。因為,比較起來,明天又要開始的生活方式,是那樣地無聊,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賴子!」小野木叫了一聲。

小野木明白,聽到結城賴子坦白之時,便是與她別離之際。但是,當賴子突然伏身哭泣的時候,小野木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想使出渾身的力氣,把就要轉身離去的賴子再拉回來。

突然從遠處的主建築物傳來了人們的吵鬧聲,接着走廊里又響起了有人跑過來的腳步聲。

「對不起!」女傭人慌慌張張地站在門外喊了一句。

紙門拉開後,女傭人「啊」了一聲。因為沒有點燃蠟燭,屋子裡很黑,所以女傭人有點惶恐,正要把身子立即躲到剛拉開的紙門後面去。

賴子從小野木的腿上離開,口裡應了一聲。

「不要緊,沒關係的。」賴子忙止住她說,「因為有風,特意沒有點上蠟燭。」

一道暗淡的燈光從女傭人拉開的門縫裡射進來,原來女傭人手裡提着燈籠。橙黃色的燈苗,在房子裡晃個不停。

「颱風颳得更厲害了。」這是位上了年紀的女傭人,聲音有些慌亂,「怕出現意外情況,所以要請二位客人馬上轉移到別處去。」

「到別處?」竟要去避難,這簡直不可想象。小野木又問:「你講的別處,是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