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6章 · 二 線上閱讀

兩旁是一幢挨一幢的高大宅邸,全都砌着圍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燈每隔一定距離放射出一團團光暈。

路變成了一面向下的陡坡。路面上鋪着石塊,如果穿上皮鞋,就會發出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坡下是一片谷地,有許多矮小的房屋,房屋對面的坡路再度向上升起。兩側的圍牆隨着路面慢慢滑向谷底,隨即逐漸升高起來。常春藤爬滿圍牆,樹木枝繁葉茂。

風起處,黝黑的枝梢颯颯擺動,牆上的常春藤也輕輕搖曳。圍牆裡面的燈光,悄然沉向牆底。

高處有一片燈火,那是某個北歐國家的大使館。

結城賴子隻身走在這條人跡罕至的馬路上。方才丈夫提到橫濱,很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不過,此刻走在這裡,並不是為了平復聽到那句話引起的內心波動。

賴子很想找一個昏暗的地方,向小野木喬夫這樣傾訴:「走投無路的路,果然是有的呀!小野木先生……」

審訊完最後一個專門在商店行竊的男性慣犯,小野木看了看手錶。

已經十一點四十分。現在就必須把辦公桌收拾好,然後到石井檢察官那裡去寒暄話別。

這大約要十分鐘左右。為了趕上十二點二十五分從新宿車站發往長野的快車,時間剛好夠用。

今天是星期六,雖然往常都是午後一點左右才走出東京地方檢察廳的大樓,但今天是特殊情況。這已經預先得到了石井檢察官的許可。

「今天你有點特別匆忙呢。」鄰桌的橫田檢察官從報告書上抬起眼說,「又是到古代遺蹟去轉轉嗎?」橫田檢察官很了解小野木的愛好。

「不,今天不是。有點事,要到外地去一下。」

「怪不得沒帶那個挎肩書包。」橫田笑着說。

小野木的旅行皮箱正放在辦公桌上。

「遠嗎?」

「不,很近。就是靜岡縣。」野木撒了個謊。

「得注意點才好咧!」

橫田的這個講法,好像使小野木突然感到一驚。

「今天夜裡,說不定會來颱風的。」

小野木明白了,橫田並不是別有所指,因為今天早晨的報紙上確實登着這條消息,然而,他本人都察覺到自己的臉色有些不自然。

「哪裡!看樣子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觀測站已經講過,颱風路線正朝着南部海面。」

小野木的話一出口,橫田檢察官立即微笑着說:「好吧,祝你一路平安!」

小野木拿起旅行皮箱,說了句「我先走一步」,就離開了橫田。

石井檢察官正在寫東西,聽完小野木話別的寒暄,把頭抬了起來。

「去吧!」他點了點頭,又問,「星期一能來上班吧?」

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照得他鬢角上的白髮閃着銀光。

「啊,這個……」

「星期一還有點事想請你幫忙。」

「是,明白了。那麼,請允許我告辭了。」

看到這位前輩檢察官點頭應允,小野木走出辦公大樓。看看手錶,已經快十二點了。

眼睛捕捉着急駛而來的出租車,每輛都載着乘客,許久沒有來過一輛空車。小野木焦急地站在耀眼的人行道上,心裡在想,要是趕不上可怎麼辦!

小野木腦海里首先浮現出沒有趕上火車的情景,脖頸不由得滲出了熱汗。

大約過去了六七輛之後,好不容易才來了一輛空車。

「到新宿火車站!」說完,又欠起身在司機背後問,「十二點二十五分的火車,來得及嗎?」

司機彎過手臂看看手錶:「現在是十二點零三分。想辦法趕吧!」說着猛地踩動油門。這是個年輕的小伙子。

汽車跑起來了,可小野木卻平靜不下來,腦中想象着正在不安地等待自己的結城賴子。要是沒趕上,可怎麼才好呢!賴子很可能在即將發車的時候走下火車。因為昨天已經約好,如果可能的話,還是一塊兒乘商定的那次列車。

每逢碰到紅燈,年輕的司機都不耐煩地咂着舌頭,一旦換成綠燈,立即迅猛地從其他車輛的縫隙里鑽過去。小野木對司機的好意很感激。

伊勢丹百貨公司的建築物已經在望,司機頭也不回地問道:「先生,哪個月台?」

「中央線。」

司機沒再吭聲,從十字路口把方向盤打到左側,跑上甲州街道。這位司機心裡有數,中央線月台走南口近便。車子駛上陸橋坡路的時候,小野木看看手錶,十二點二十一分。

「趕上啦。」

司機停下車子,回過頭邊朝小野木笑着,邊用自己的手抹去汗水。

小野木登上二等車廂,一眼就看到了結城賴子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西式服裝,正靠在座位上看書,旁邊坐着一位帶小孩的中年婦女。賴子對面的位置上,放着她的天藍色旅行皮箱。

小野木本來曾想象,賴子正擔心地站在月台上張望。然而她卻在安安靜靜地看着書,與自己氣喘吁吁跑來的形象一比,不能不使小野木多少有些意外。不過,這也使他得到了一個印象,賴子就是這樣一位女性。相反地,如果緊鎖雙眉佇立在月台上,那就不成其為賴子了。

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從容自若,有條不紊,小野木非常喜歡賴子的這一特點。

因為小野木站到面前,賴子才抬起眼睛。她笑了,從對面座位上取走旅行皮箱,又用手帕輕輕地擦了擦放過皮箱的地方。

「謝謝。」小野木把賴子和自己的旅行皮箱放到網架上,便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下來。

「我以為來不及了,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小野木用手帕沾去臉上的汗水。

「很緊張吧,我知道您很忙。」賴子面帶微笑,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小野木。

「您沒想過我會乘不上這次列車嗎?」小野木這樣問道。

賴子馬上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知道您一定會來的。」

看來,賴子接下去是要說:所以我才一動不動地坐在這兒看着書等您。那神態充分說明,她完全相信,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小野木都會來到自己的身邊。

火車開動以後,賴子又取出一本小開本的書籍,眼睛瀏覽着書上的鉛字。那好像是一本外國的翻譯小說。她那不大和小野木搭話的態度,使人感到她仍在掩飾自己內在的複雜心情。

小野木取出香煙吸了起來。車窗外,武藏野高地上的森林不斷地向後移去,山腳下是一片片紅色屋頂的住宅。

一周前相會的時候,小野木曾流露過,從星期六到星期一自己要出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那次約會是賴子打電話提出的,會面時間在夜裡,兩人走在一條靜悄悄的坡道上。

走到一處很陡的鋪石路面時,小野木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咯作響。

他們經過的路上,還見到了某外國使館的大門。賴子告訴小野木,就在兩三天前,自己曾從這兒走過,很喜歡這個地方,所以才約他來的。

小野木問她「是您一個人嗎」,賴子在黑暗中笑着回答:「當然是一個人啦!」

當小野木說,他打算到鄉下去過一夜時,賴子突然仰起臉說道:「我也想和您一起去呢。」

「這個嘛……」

小野木吃了一驚,只講出這幾個字,甚至連下面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往常,只要小野木一猶豫,賴子馬上就會明智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唯獨這天夜裡她執拗地堅持要一起去。對於小野木來說,沒有理由認為這會帶來麻煩。這種事情還是頭一遭,所以他預感到,賴子大概是有什麼話要說。

小野木還不了解結城賴子的全部情況。除了展現給小野木的以外,她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情形、她的生活,都根本沒有告訴過他。

「小野木先生只需了解您面前的我就成啦!至於在我的身後還有什麼樣的背景,您不知道也沒關係。」

每當小野木開始在這方面提出問題的時候,賴子必定使用這種說法:既不告訴準確地址,電話也總是由賴子打來,完全是單方面的聯繫。

當賴子要求跟他一道去旅行的時候,小野木心想,這次也許會了解到賴子的全部情況。對於和小野木的這種奇妙的交往,賴子心裡也一定很不好過,因為這不是在遊戲,小野木也能夠想象得出,賴子出於某種原因的限制,不便向自己亮明真相,她肯定也在為此而苦惱。賴子平時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唯其如此,所以即使見到他,也從不把這種痛苦表露在外。可是,在某些情況下,這種苦惱便會像地殼斷層一樣,在剎那間閃現出來。每當這種時刻,從側面看去,賴子的表情總好似在忍受着煎熬。

小野木判斷,在習以為常的東京無法講出口的事,到旅行目的地便可以全部公開了。正是這一決心,促使賴子乘上了中央線的這列火車。

小野木不時地把目光投向窗外,也不時地從正面盯着正在讀小開本小說的賴子。

火車穿過了好幾個山洞,每次出來的時候,在列車行進方向左側的低地里,必定都有河流映入眼底。

在大月車站,許多登山打扮的年輕人和白衣持杖、佛門裝束的行者下了火車,其中也夾雜着外國人。月台對面停着一列不長的火車,下車的人們都競相乘了上去。

「那列火車到哪兒?」初次乘坐這條線路的賴子,從書本上抬起頭,打破沉默向小野木開了口。

「登富士山或往河口湖方向去的。」

小野木說完,賴子嘴上應着「啊,原來是這樣」,眼睛仍一直盯着那列火車。

「到富士山很近嗎?」賴子感到很新奇,以孩子般的口吻發問道。

「到河口湖是一個小時。登富士山要從那裡乘公共汽車到山腳下……我覺得這次列車沿途很好玩。」

「有什麼嗎?」

「有一片樹林覆蓋在火山腳的緩坡上。那是一片茫茫的林海,倘若迷路走了進去,就無法活着走出來啦!像今天這樣烈日炎炎的日子,會使人感到有一種悶熱的瘴氣蒸騰而出。」

小野木在學生時代曾和朋友到過那裡,時間也是在夏季,談起他當時的記憶,賴子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他們乘坐的火車開出站台,駛臨一個很陡的斜坡時,青草散發的熱氣似乎就要撲到車窗上了。賴子目不轉睛地盯着這片近在眼前的陡坡。

「什麼時候……」賴子對小野木說,「能帶我到那兒去一次嗎?」

看來,賴子還在腦中憑空想象着那片林海的情景。

「到那種地方去做什麼?」

「小野木先生剛才不是說那是個好地方嗎?」

「話是那麼說,但在一般情況下,那可不是個有趣的地方呢!」

「我想去看看那個地方。」

使小野木感到驚訝的,不只是那強硬的語氣,而且還有存在於賴子心頭的那個願望本身,因為平時一直以為她是一個處於豪華舒適環境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