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5章 · 三 線上閱讀

大門的蜂鳴器連續響了兩次。

從蜂鳴器的響法上,輪香子也大體能夠判斷出來訪客人的類型。找父親來陳情的人,機關里的部下,他們都很客氣,按得很短促;按得時間長的,是父親的朋友,或者在工作關係上處於對等地位的人。

不客氣地連着按兩次的,一般是郵遞員之類;推銷員則是從後門出入。輪香子對蜂鳴器的響法能模模糊糊地作出判斷,還是今年春天從女子大學畢業便一直待在家裡以後的事。

剛才蜂鳴器便連響了兩次。起初她以為是郵遞員來投送電報或快信,後來才記起今天是星期日。

在客人當中,只有一位總是連着把蜂鳴器按響兩次。他在星期天也按,普通日子的三更半夜也按。他的名字叫邊見博,是F報社政治報道部的記者。

因為兩個女傭人全都不在,所以輪香子來到大門口,從裡面把門打開一看,輪香子的直覺猜中了,站在門外的正是邊見博。他穿着淺色的上衣,領帶系得整整齊齊。

「您好!」邊見看到是輪香子,略有些發慌地低頭致意。他的頭髮沒有抹油,任其自然,蓬蓬亂亂。

「您來了!」輪香子微笑着問候道,「我猜就是邊見先生哩。」她與邊見已經相當熟悉。

「哦,您怎麼知道是我呢?」

輪香子沒有提蜂鳴器的事。一講出來,他肯定要改變按法的。

輪香子笑了笑,沒有回答。邊見有點不好意思,眼圈略微發紅。他問道:「局長在家嗎?」

「在,爸爸在家。請!」

邊見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這個家庭的報社記者。他的腳剛跨進大門,就把一隻手裡提着的紙包舉到輪香子眼前。

「這是一點小意思。」

輪香子含笑輕輕點頭致謝。這也是邊見的老規矩,說是禮品,其實就是食品店的小甜餅。他來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但帶的禮物卻總是小甜餅。看來,除小甜餅之外,他別的什麼也不知道。

「媽媽,『小甜餅先生』來了!」

媽媽正在廚房裡,順口答道:「告訴爸爸去。」

輪香子背地裡第一次把邊見稱作「小甜餅先生」時,媽媽曾笑着責備過她,但現在已經習以為常了。

爸爸正在裡間屋子研究材料。被人認為正當壯年的爸爸,看文件和報紙的時候,也要戴上眼鏡了。即使是星期天,爸爸往往也要用去大半天時間,獨自處理從機關帶回來的工作。

「我過一會兒就去,」爸爸聽說是邊見來了,頭也沒回地對輪香子說。桌子上裝訂成冊的文件堆積如山。

輪香子回到客廳,邊見正坐在椅子上讀一本小開本的書。見到輪香子,便把書收進衣袋裡。他兩邊的衣袋不知都塞了些什麼,總是鼓鼓的,像個布口袋。

「爸爸馬上就來。」

輪香子隔着桌子坐到邊見的對面。

「是嗎?對不起。」邊見掏出香煙,「真熱呀!」說着把煙點燃了。

「把上衣脫下來吧?」

「不,還好。」邊見謝絕了。看樣子他是不想在會見爸爸之前脫外套。然而,臉已發紅,好像確實很熱。

「請吧,沒關係的。」

由於輪香子的勸說,邊見才站了起來。輪香子繞到背後,想幫他脫去上衣,邊見連忙惶恐地說:「不用!我可以,我可以。」

但輪香子還是把衣服接過來掛到了西服衣掛上。他的上衣重得令人吃驚。衣袋裡肯定都裝得滿滿的。

「實在勞駕!」邊見抱歉地搔着蓬亂的頭髮,「輪香子姑娘不去海濱了嗎?」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襯衫,邊見的臉看上去已經涼快了。

起先他一直稱輪香子為小姐,最近才改為直呼其名了。邊見能夠自由出入田澤一家,由此可見一斑。

輪香子每年都要和媽媽到房州的海濱去度過半個夏天,這已成了慣例。但今年卻沒有去。

「爸爸忙得根本走不開,因此我也就沒有興致了。」輪香子答道。爸爸以往只能從東京去那兒待兩天。再加上輪香子有自己的打算,今年已經從學校畢業,想在家裡度過這個夏天,因為好些年都沒這樣了。

「局長實在夠忙的啦。」邊見說,「別的局長可不是這樣。畢竟是R省里最繁忙的職務呀!」

邊見故意避開了「重要」這個詞。由於籍貫的關係,輪香子的父親受到保守黨一位實力人物的垂青。父親任職的R省的大臣,正是那位實力人物的親信,所以也很受大臣的重用。

田澤局長馬上就要當副部長的傳聞,在R省內傳得很兇,輪香子也並非沒有聽到,但父親卻好似另有打算。那是一個更大的抱負,看來準備在適當時機辭去官職,靠着實力人物的關照,從家鄉出馬競選國會議員。

就是說,好像要放棄位置僅次於大臣的副部長的仕途,而夢想着有朝一日能當上大臣。因此,家鄉地方政界的人士常來找父親。他們提出的要求,父親也都竭力幫忙。並且,父親自己也常到那位實力人物家裡去。

然而,輪香子既沒有向父親核實過這件事,也沒有從母親那裡聽到過具體的說明。她討厭聽到這些話。不過母親倒好像對此抱有很大的期望。

邊見博是F報社專門負責採訪R省的記者,似乎很受父親喜歡。為了搜集消息,即使深更半夜,邊見也會驅車來家裡拜訪;父親也好像只允許他進入家門來談話。其他的新聞記者,則是一概拒之門外。

「那個小伙子頭腦聰明,人品也好。」父親曾在輪香子面前誇獎過邊見,「F新聞不愧是富有傳統的大報社,風格就是與眾不同!邊見在那個報社也是出類拔萃的。」

父親早先就偏愛F新聞。仔細一追究,原來從祖父那代就開始了。父親喜歡邊見,好像就是出於對F新聞的偏愛。

「爸爸要是當上大臣的話,」媽媽笑着半認真地問,「就會讓邊見當秘書的吧。」

「別亂講!還不知道能否當上大臣,怎麼能談論這種事。」然而,爸爸那表情卻並非完全否定這個意思。

「不過,」媽媽還是離不開這個話題,「就連現任經濟計劃廳長官的H先生,原來不也是駐R省的新聞記者嗎?那是得到A先生的青睞,當了A先生的大臣秘書,又當選為國會議員,之後才到了現在這個地位的吧?」

「這種例子另外還多得很嘛,也並不是只有H長官一個。」

因為有輪香子在場,爸爸當時講得很有分寸。

「唯其如此,才談不上我要把邊見如何如何呢。趁早不要講這些不着邊際的話!」爸爸當時話是這麼說,但從輪香子的預感來看,媽媽的想象似乎不無道理。她覺得,爸爸確實想把邊見放到身邊的那個位置上。

進而,爸爸心目中好像還在考慮把邊見作為輪香子的結婚對象。對這件事,媽媽的態度也許比爸爸更為積極。

自然,爸爸和媽媽還從未主動提過這件事。這僅僅是輪香子的第六感。而這第六感看樣子也是很準的。

邊見博為人幹練,品格好。輪香子喜歡邊見,但並不是作為愛情的對象。若作為朋友,是值得尊敬並能開誠相處的,但若作為結婚的意中人,卻從來沒有想過。

邊見方面倒似乎對輪香子抱有好感。但這也只是一種感覺,他並沒有作過明確的表示。邊見博在其他方面既開朗又有實幹精神,唯獨在表達內心感情上異常怯懦。

就是這樣的一位邊見博,現在正單獨與輪香子相對而談。沒過一會兒工夫,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了,於是向四下里瞧了一遭,那樣子好像在尋找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口。目光終於在一個「窗口」停了下來。那裡有一架鋼琴。

「您在練鋼琴嗎?」邊見博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面朝鋼琴走去,一面問輪香子。

「嗯。不過,最近一直手懶,絲毫沒有長進呢!」

「是嗎?」邊見的臉映在漆黑的琴台上,他轉過頭來說,「輪香子姑娘,可以讓我來胡亂地彈一通嗎?」

「請!」輪香子微微地笑了。其實,像邊見博這樣的男人坐到鋼琴前,這情景本身就是極不協調的。輪香子心想,反正他彈出來的調子,總不過是唯一記得的一節童謠或流行歌曲罷了。

邊見一坐到鋼琴前,就將兩隻手的手指交叉彎了一下,骨節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

「早都忘了吧。」他側着頭略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把十指放到鍵盤上。

按出了最初的旋律,音階準確。輪香子正在驚訝,肖邦的《雨滴》開始了。

輪香子吃了一驚。真令人意外,這個人竟能彈得一手好鋼琴!邊見博仍在叩擊着琴鍵。本以為這是個笨手笨腳的人,沒想到彈着琴鍵的手指卻是那麼敏捷。正在演奏的肖邦樂曲,簡直就像從其他地方發出來的一樣,仿佛與邊見那粗笨的肩頭毫不相干。

輪香子正全神貫注的時候,媽媽端着水果盤子進來了。

「啊呀!」媽媽低聲叫了一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睜大眼睛看着邊見。她那注視的目光里,分明帶着驚愕的成分。

在演奏這支曲子的整整三分鐘裡,輪香子和媽媽都聽得目瞪口呆。彈完最後一個音符,邊見博重又轉過身來,黝黑的臉上掛着笑容。輪香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您來了!」媽媽連忙說道,眼裡仍然帶着驚訝的神色,「真沒想到,邊見先生還會彈肖邦的曲子呢!」

「您好!」邊見搔着頭向媽媽鞠了一躬。

「彈得真好。您是在哪兒學的呀?」媽媽問。

「在學生時代。那時我也是音樂部的一員哩,半開玩笑地搞過一陣,現在已經根本拿不出手了。」

「哪裡的話!確實彈得很好。今後常彈給我們聽聽吧!」

媽媽說話的時候,爸爸身穿絲織和服,腰裡纏着帶子,走進房間來了。爸爸很胖,因此和服也特別合身。

「呀!」爸爸向邊見打着招呼。

「打擾了。」邊見立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我說,」媽媽搶着對爸爸說,「邊見先生剛才彈了肖邦的曲子呢!」

「噢?邊見嗎?」爸爸也很稀奇地瞧着邊見。

「彈得非常出色。我還吃了一驚哪!」

「是嗎?」爸爸微笑着。

「不是真的呀!局長。拙劣得很,獻醜啦。」

邊見額頭上浸出了汗珠。他從衣袋裡掏出手帕,但那手帕已經揉作一團,又黑又髒。他滿不在乎地擦着額上的汗。

「你們出去一下。」爸爸笑着揮了揮手。這是為了回答邊見提出的問題。

來到走廊以後,媽媽低聲對輪香子說:「沒想到邊見先生還會彈鋼琴呢。原來只以為他是個快·活的人。」

媽媽好像對邊見博的深厚功底感到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