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3章 · 三 線上閱讀

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小野木的神經才會產生一種受壓抑的感覺。一種是,作為研修所教材的無數案例,他從中看到了被塗抹得一塌糊塗的人間醜態;另一種是,在進入最後一項課目,即審問現行犯的實習中,他感受到了自作自受的人間罪孽。在小野木這樣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那一件件罪案,正好像一堵堵無從下手的巨大厚壁聳立在面前。而應付這些的,只有一部鉛印的《六法全書》【12】。以它為武器去解決人間罪孽的結晶,是完全靠不住的,小野木幾乎因此而喪失了信心。

【12】 「六法」,指日本現行成文法中具有代表性的六種法律,即憲法、刑法、民法、商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六法全書》則是一本以六法為主,收錄了與此有關的各種特別法規、行政方面的法規,以及稅法、產業法規等的法律全集。

其他同僚是否也抱有同樣的疑慮呢?小野木曾暗中試着審視過自己的周圍。然而卻沒有觀察到類似跡象。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忙於用法律條文來裁斷這人間的地獄。

比如,同屆的佐藤喜介便是這樣。這位立志成為檢察官的人,一開始就把檢察官認作天職,為了以最優異的成績從研修所畢業,在學業上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努力。除去研修所的講義,還讀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案例匯編,企圖把它們全部裝進大腦。恐怕他的信條就是,再也沒有比那些密密麻麻的小鉛字組成的條文更具權威的了。他大約既不會產生小野木所感到的懷疑,也不會喪失堅定的信心。

從前,每當感到窮極無聊的時候,小野木就到外地的古代遺址去消磨時日。上中學的時候,有一位對考古學非常熱心的老師,常常帶領他們去參觀發掘貝塚、豎穴、橫穴等石器時代的遺址。時至今日,小野木竟對這些古蹟着了迷,實在有些不可理解。總之,在被迫接觸那些人際關係複雜透頂的罪孽之後,古代人那種簡單純樸生活的遺蹟,便無形中成了他的世外桃源。而這種習慣,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那是在第一次送賴子回家約一個星期後。自然,當時還不知道賴子這個名字。有一通電話打到了公寓:「那天太感謝您了。我是從舞劇院乘出租車讓您給送到澀谷的那個人呀。」

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小野木吃了一驚。

「因為討了您的名片,所以才給您打這個電話。這也許有失禮貌吧?」她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不,倒是我失禮了。」小野木頗為狼狽地回答說。假若冷靜地考慮起來,由於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也許正是他的行動才有失禮貌,因為畢竟是與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同車而行了。

小野木接電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

「這個……也許我太冒昧了,」婦人的聲音有些躊躇,又繼續說道,「本周的星期六晚上六點鐘,我在T會館的休息廳里恭候您。無論如何想陪您進一頓晚餐。」

小野木有些意外,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您方便嗎?」婦人又追問了一句。

「啊,這個……不過……」

「我姓結城。請您這樣向服務台詢問,我會事先對服務台打好招呼。」

這是小野木第一次知道她的姓。

「當時,您把我當成強人所難的女人了吧?不過,我的心理是,若不那樣是請不來您的。」後來,結城賴子對小野木這樣說。

「不,縱然不那樣講,我也會來的。」小野木答道。

事實上,當時他並沒有拒絕。豈但如此,星期六的前兩三天,簡直有一日三秋的感覺。

在那之前,小野木曾經有過一次戀愛的體驗,但由於他和對方都有些情況,結果並沒有成功。他後來才意識到,在那兩三天裡,自己等待的心情,與那次戀愛中某個時期的情況很有些相似。

星期六下午研修所沒有課,到了傍晚時分,小野木早早就作好準備出發了。從擁有豪華的西方格調的宴會廳這點便可看出,T會館是屬於第一流的。因此,小野木有思想準備,去的時候穿了一身適稱的服裝。同時,也情不自禁地考慮到,既然能選定這種場所,對方的背景想必是十分優越的。

樓梯上鋪着厚厚的紅地毯,裝配的金屬部件閃着金光。小野木順樓梯走上去,二樓便是個寬敞的大廳。大廳里很闊氣地擺滿了漂亮的綠色靠椅。一走進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些三五成群坐在一起的外國客人。天棚上懸掛着繞有蔓草花紋的枝形大吊燈。

小野木上樓之前,在服務台還經過了一道手續,那裡的人鄭重地鞠着躬,聲調柔和地說了句「知道啦」,同時派出一名侍者為他帶路。

從一片靠椅的綠浪之中站起來一位婦人,臉上掛滿了笑容,但小野木並不曉得那是在向自己致意。身上穿的和服,白地上大膽地撒着黑色斑點,與她那婀娜的身姿十分協調。細高的身段十分出眾,即使陌生人走過她的身邊,也難免要悄悄地看上幾眼。

「我是正在恭候您的結城賴子。」

當那位女性擺動着衣袖,迎面向小野木鞠躬的時候,他一下子愣住了,感到有些眼花繚亂。

沒想到站在眼前的這位女子,與劇場醫務室里痛苦地俯首彎腰的那位婦人,竟會是同一個人。她看上去十分年輕,而且異常漂亮,顯得光彩照人。

「歡迎您賞光。謝謝您忙中抽暇。」

她的嘴角上揚,露出了美麗的笑容。這一切使得小野木頗為惶恐。儘管在劇場裡最初見到的形象也是這個樣子,但此刻看上去,她那漆黑的眸子顯得更加晶瑩動人。

小野木稍微平靜下來之後才發現,她不僅把當時的西式服裝換成了和服,而且連頭髮的式樣也變了。略呈波浪式的頭髮蓬蓬鬆鬆,有幾縷短髮自然地垂散到眉尖。

「那次您為什麼那樣打扮呢?簡直令人認不出來啦。」後來,小野木曾試探地問過。

「您在劇場裡看到的,是我那副很難看的樣子吧?我心裡既羞愧,又感到不勝遺憾。因此,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讓小野木先生看看自己的漂亮形象。所謂女人的心思,就是這麼一回事啊!」結城賴子這樣回答說。

「哦,這麼說,您請我去赴宴,並不單單是為了酬謝呀?」

「當然也有那種因素。」賴子加重了語氣說,「因為領受了您對我的一番好意,那是理所當然的嘛!不過,順便也想讓您改變一下印象,知道我不只是您在劇場裡見到的那個樣子。」

小野木覺得自己能理解她的這種心情。

「這就是女人本能上的自我存在感吧?」

儘管理解,他還是多少帶點挖苦的口吻發出了疑問。

「我只能對您申明一點,那並不是一種小小的虛榮心。」賴子說,「而且,您所講的自我存在感之類,倘若面對根本不感興趣的異性,是完全不會出現的。」

小野木對這一點也完全理解,女性平素是怯懦的,對不感興趣的異性,總是怕惹起那種麻煩事。結城賴子假如對他無意的話,讓他送到夜晚涼風吹拂的馬路上以後,便可以永世不再照面了。

那次晚餐,是在T會館預約的一間小房間裡進行的。房間很豪華,別致的銀白色冕形燈光在玻璃牆壁上交相輝映,室內十分明亮。

「啊呀,您原來是檢察官先生呀。」結城賴子用烏黑漂亮的眼睛凝視着小野木,因為他在回答東道主的提問時告訴她,自己是「檢察官的預備生」。

「現在還不是檢察官。準確地講,再過四個月,您那樣稱呼才合適。」

賴子對此頗有興趣地問了一些情況,小野木出於不得已,只好把研修所的安排詳細作了說明。

「祝賀您!再過四個月,這近在眼前了呀。小野木先生……」賴子口中第一次吐出了小野木這三個字,「肯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檢察官的。」

「不,那倒不一定。」

雖說不無道理,但賴子似乎把這句話當成了謙遜之辭。她充滿自信地說:「不。我完全相信。」

小野木此刻陷入了平素時常產生的疑慮之中。然而,對於初次會面的賴子,他根本沒有勇氣說明其中的原委。

相反,他卻在心裡琢磨着,這位女性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容貌美麗,化妝的方法也與眾不同。儘管看上去很年輕,大約也和自己的年齡相仿,可能在二十七八歲左右。無論是她那老練的動作,還是服飾方面的愛好和打扮,都能表明她的年紀,同時使人感到她已經結了婚。而且,所處的環境也一定十分富裕。

小野木心裡曾多次動過念頭,想問「您的丈夫在哪裡工作?」但既然那是一個讓妻子過着如此高雅生活的人,肯定不會是普通的上班族,至少要擔任着董事以上的職務;如果經商的話,必定是個投入了巨額資金的企業家。這使得小野木要發問的心情減掉了好幾分。

思想上一旦遲疑,錯過了機會,就莫名其妙地梗於心頭,更難以說出口了。這件事甚至一直拖到與賴子結識許久許久之後。

他已經注意到,賴子本身從來不談自己丈夫的問題。不僅如此,就連自己處於什麼樣的生活環境,她也從不主動加以說明。初次見面時,這樣做還說得過去。然而,第二次就不免使人感到奇怪了。

在T會館的進餐大約一個半小時就結束了。這個時間不能說長,但也不能算短。小野木在這段時間裡過得很充實,但也有一種美中不足的感覺。

那是一種空虛感,好似斑斕的色彩就要消逝得無影無蹤一般。

「今晚能同您談得這樣多,實在有趣啊!」

賴子讀書很多,話題豐富,審慎的評論恰到好處。這些都使小野木感到,她天資聰穎,感情深沉。能夠與這樣的人交談,真使小野木感到高興。

「我希望能允許我今後再見到您哩!」賴子拉開椅子站起來時說。

小野木說了句「我也希望如此」。不過,這只是一句應酬話,完全出於把她那句話作為禮節性語言的理解。小野木很有節制,並沒有對她的話當真抱有期望。

「那時我以為,大概只此一回吧。」

依舊是後來,小野木對賴子講了自己當時的心情。

「是嗎?這樣說,我第二次打電話的時候,您一定很吃驚吧!」

「確實吃了一驚。不過……」

不過,確實很高興。當把公寓電話掛斷時,小野木感到消逝的色彩又重新出現在面前了。

第二次距頭一回大約隔了十五天左右。按照她的願望,在一家日式飯店進的餐。飯店在赤坂附近,庭院比房屋占地面積要大許多。他們面對面地坐在一間日式的房間裡。

頭髮斑白但舉止優雅的老闆娘,來到客人的房間問候賴子:「您好嗎?」老闆娘雙手支在榻榻米上,神采煥發的臉上帶着微笑。

「謝謝。」

賴子今天的裝束別具一格,穿着「鹽澤綢」一類的和服,似乎故意打扮得平淡無奇。

「老闆娘的生意也越來越興隆,很不錯呀!」

老闆娘又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然後便退了出去。小野木看出,賴子是這家飯店很珍貴的一位客人。

「這是我很早以前就一直來吃飯的一家飯館。今天晚上請小野木先生來,是為了預祝您成為一名優秀的檢察官。」賴子講出了聚餐的理由,「院子非常整潔,您不下去看看麼?」

由於菜餚還在準備,需要稍候一會兒,小野木在房廊下穿上到院子裡去的木屐。松樹的枝梢上點綴着燈光,庭院裡一派皎潔的景色。

賴子走在前面給小野木引路。她那沉穩皎潔的身影,仿佛罩着一層薄霧,看上去益發婀娜多姿。入冬的庭園樹木和點景嶙石,宛如在一潭深水的水底,隨着光影的晃動,顯得明暗斑駁。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小野木從內心裡明確地愛上了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