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3章 · 一 線上閱讀

「小野木先生嗎?」

結城賴子聲音那頭,可以隱約聽到汽車的喇叭聲。小野木喬夫由此知道,賴子是從某處街角打來的電話。

「昨天給您添麻煩了。」

在小野木聽來,賴子的聲音含有一種特別的圓潤。她低聲講話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突出。

「哪裡,是我失禮了?」

「在工作嗎?」賴子問。

「嗯。」

「真辛苦呢!」賴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聽聽您的聲音。您知道我這會兒在哪兒嗎?」

「不知道。」

「就在您附近呀。」

「附近?附近的什麼地方?」

「田村町。」賴子回答。

「噢,從那裡走到這兒,只要三分鐘左右。」

「……不過,不成呀!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今天司機把汽車停在旁邊正等着呢。」

「……」

「喂,喂!聽到了嗎?」

「啊,聽到了。」

「我現在要到一個地方去,因為路過您單位附近,所以下車來打個電話,並沒有別的事,只想對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謝。真是帶我去了個好玩的地方呢!」

小野木眼前又浮現出深大寺中走在翠綠樹林裡的賴子的身影。樹蔭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層層枯葉,遮蓋着地下的涓涓暗流。

「就是這些。好了,我要掛斷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着電話聽筒,「下一次……您什麼時候來電話?」

他是想問什麼時候會面,但沒法明講出來。

「就是呢……」賴子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了電車通過的聲響,「過幾天吧。好,再見!祝您愉快!」

「再見!」小野木無可奈何地說。還沒有放下聽筒,就聽到對方「咔嚓」一聲掛上了電話。

電話總是由賴子先打來,不能從這邊打過去。這倒不是顧忌到她的處境,而是因為她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小野木。

不僅是電話號碼,結城賴子連家庭住址也沒告訴過。小野木不無根據地認為她家似乎在澀谷。然而,即使如今和她交往已經持續了一年之久,賴子仍然明確地拒絕把家庭住址告訴給他。

所以,電話一直都是由賴子掛過來。小野木就是想打,也毫無辦法。完全是單方面的聯繫。

對這件事,小野木多次責怪過賴子。

「再過些日子吧!」賴子每次都是這樣安慰他。每當這種時候,賴子的面頰就現出一種淒清的神情,因此他總是在她的推託面前表示屈服。但是,每一次他都後悔。在一心想見到賴子的時候,只好徒自坐臥不寧。

在此之前,小野木不知把電話簿翻了多少遍。找到結城這個姓,查出屬於澀谷電話局的號碼。一共有八處。然而,八個號碼都試着掛過電話,卻全都不是。

也許是賴子講了與夫姓不同的娘家的姓名;倘若懷疑的話,說不定竟是假名。只有一次,小野木向賴子問過這件事。

「這個問題,您沒有知道的必要嘛。」賴子當時這樣說,「我是結城賴子,您只要相信我這個叫結城賴子的人就成了。羈絆着我的一切繫纍和環境,您都不要去管。小野木先生只看着我這麼個女人就行啦。關於我家裡人的情況,您就不必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席位一看,柴木一郎正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等着。小野木落座以後,嫌疑犯抬起眼皮滴溜溜地偷着瞧了一眼。小野木把文件一件壓一件地重新放好。

「柴木,」他沖垂着頭的對方說,「一般調查結束了。今天就進行到這裡,你可以回去了。」

「是。謝謝。」

嫌疑犯恭恭敬敬地把頭低下去,然後又稍感惶惑地掃了小野木一眼,大約他已經敏感地看出小野木的表情與先前相比有些異樣。

警察過來把柴木帶走了。小野木望着柴木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考慮着量刑問題。看看傳閱過來的下一份文件,原來是個專在商店行竊的女慣犯。一看手錶,已經過了十二點,於是便起身去吃飯。

小野木向侍者訂了一份三明治,然後向會議室走去。會議室里,桌子擺成「口」字缺一邊的形狀,同屆的加藤檢察官正坐在一端吃着咖喱飯。

「呀,辛苦了!」

加藤指了指自己身邊的椅子。

「啊。」小野木坐到他的旁邊。

「累了吧。你好像精神不佳,審問了好幾個嗎?」

加藤一面往口中送湯,一面把臉扭向小野木。

「不,只一個。」

「案情棘手嗎?」

「搶劫致傷罪。為了女人,需要生活費,在路上動起了菜刀。」

「那個女人,是出賣肉體的,還是別的什么女人?」

加藤檢察官用筷子戳着黃色的米飯。

「不是。在外地和房東家的女主人相好,後來到了東京,沒有工作。」

「嗯。」加藤又看了看小野木,「女人的丈夫呢?沒追上來嗎?」

「沒有。丈夫又有了女人,好像根本就不進家門了,因此他倆才一塊兒跑了出來。」

侍者端來了三明治和紅茶。小野木把飯接過來,心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結城賴子此刻大概也正在某個飯店用餐吧?是獨自一人嗎?然而,他不願想到還會另有第二個人。

「我審訊的案子是,」加藤說,「丈夫用棍棒毆打和別的男人相好的妻子。在鄉下。」

小野木已經吃起了三明治。

「致傷三個星期。疑犯本人說,原來是想狠狠揍老婆一頓,要是那樣打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究竟是有意殺人,還是無意?這個問題就微妙了!解送書上認定是有意。」

加藤把盤中的咖喱飯一掃而光,擦了擦手。

「有趣!真是很好的學習哩!」他一邊取出香煙,一邊說,「妻子一方也訊問過了,她說要和丈夫離婚。不過,不承認與其他男人相好這一事實,理由只是被揍得太狠了,心裡害怕。」

加藤檢察官興致正濃,看樣子很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如果不是辦事人員進來說上司叫他,說不定他的話還會繼續下去。

「兄弟,」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加藤拍了拍小野木的肩膀,「下班回去的時候,喝杯啤酒吧!」

「好啊!哎呀,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

「看你情緒很成問題呢!怎麼啦?」

「也許是累了。」

「那可得注意。索性再到鄉下去轉一趟嘛!」

加藤很了解小野木的興趣。

小野木吃完三明治,啜着紅茶。他突然注意到一本厚厚的書丟在桌子上,就在加藤坐過的位置上,看樣子是他落下的。

小野木漫不經心地把書拿過來看了看。原來是一本很舊的案例集。加藤是個學習迷,似乎經常讀這類東西。

書里夾着一張紙條,好像是加藤放進去的。小野木把那一頁掀開來。

這是一份判決原件,明治二十四年【10】的陳年舊賬。小野木讀了下去:

【10】即公元1891年。明治元年是1868年,即日本明治維新那一年。

對上述被告之蓄意殺人事件,業已審理完畢:

被告富田勘次郎,於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來,即與滋賀縣XX郡XX村小杉與兵衛之次女聰結婚。雖察知聰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與川村金吉者私通,然並未強行阻止,而依然默許。其時,因有居住橫濱之姓氏不詳男子,屢屢來訪聰。被告遂向聰詢問該人系何種關係者。聰答系甥云云。被告不信,強以詰問事實。既如斯被疑,聰遂欲以死示清白,乃持庖刀欲自刎。雖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層。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於聰不在時歸宅,適值上述男子來尋聰,遂予挽留並請其入室內。然該男子卻似逃離去……

小野木吸了一口煙。煙霧在書本上瀰漫浮動。眼睛卻無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被告悄然跟蹤離去之上述男子,認定其寄足某車鋪,遂至車鋪詢問該男子之姓氏住所,且問及是否為該男子與聰私通而行周旋。車匠答雲,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隨即約定爾來不再助其會面等,乃歸宅。至該夜十一時,聰與被告自曲藝場歸來,因提起自橫濱來之某人,聰依然答以甥雲。然聰所稱甥者,實系情夫。聰自思忖,執意戀慕之情,早屬無可掩蓋之事實,而始終隱蔽,徒使妒之更甚。遂於被告責問其不道義之時,聰始申明姓氏乃坂本喜太郎也。蓋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請殺云云。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實,被告遂於茲怒心俄發、自不能押,乃生寧殺聰之意。翌日午前二時頃,持來預置於鄰室衣櫃下之切鱔庖刀,由聰橫臥處旁,俄然刺貫其咽喉部,切斷左右頸動靜脈及氣管,外又致傷數所,終殺害之。

繩之以法,當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條論處。

以上述理由,處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於東京地方裁判所,檢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審之判決者也。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書本。紅色的紙條從書頁之間露出頭來。

與自己同屆的這位檢察官,大概眼下處理的案件與這個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夾了一張紙條代替書籤。

小野木吸着煙,在那裡坐了許久。眼前有些發黑。在這裡吃飯的其他檢察官們一個都不在了。微弱的陽光從窗子射進室內。由於緊鄰的建築物很高,所以只有極少的陽光泄露進來。

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

抬眼望去,駝背的石井檢察官慢悠悠地出現在門口,面部略有些暗,只有眼鏡閃着亮光。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來鞠了一躬。

「啊,小野木檢察官。」

石井檢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

「吃過飯了嗎?」前輩檢察官問。

「嗯,已經吃過了。正要回辦公室去。」

「年輕人,」小野木剛說完,石井留住他說,「方才你進行的搶劫致傷的審問……」

「是。」

「審得很好嘛!我稍微聽了一下。」

「啊。」

小野木低下頭。他知道石井檢察官當時站在一邊旁聽了一會兒。

「過幾天,」小野木說,「討論定刑草案的時候,還請您多指教。」

「好哇!」石井答道。

小野木在返回辦公室的樓道里走着。儘管受到前輩的稱讚,他卻無動於衷,只覺得四周一片昏暗。

然而,在這昏暗之中,他卻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別想再次聽聽結城賴子的聲音。

從機關下班以後,小野木獨自從日比谷公園旁邊穿過,朝銀座方向走去。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車回去,想邊走邊考慮一些問題。

晚上,小野木在公寓裡記下日記。

賴子來電話。機關。

最後這部分,記得最簡單,只是備忘的字句。

昨天那部分是這樣寫的:

與賴子去深大寺。偶遇在諏訪見到的那位年輕女性。從深大寺轉到多摩川。

別的事情都寫得相當詳細,唯有出現賴子名字的部分,無一例外地都很簡短。

小野木吸着香煙,翻看着前面的日記。因為是獨身生活,屋子裡十分清靜。不知哪個房間的收音機,播送完新聞的最後一條消息,正在報告職業棒球比賽的結果。

與賴子去向島散步。

賴子來電話至公寓。

同賴子去觀賞大海的夜景。

有間隔兩天的,也有相距十天的。

這種簡要的記載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以前寫得更為詳盡,也記得有感情。從變得簡潔的地方開始,意味着生活發生了某種變化。因為發生了那件事,文字上便開始失掉了自由。

日記寫得很隨便。那是記在一本類似賬本的厚筆記本上的,連去年那部分也都訂在了一起。

X月X日。天朗而風寒。傍晚去舞劇院觀看莫斯科藝術劇院的演出。一周前弄到的戲票。由今日起上演《在底層》,以取代《櫻桃園》……中途退場。

從這一天起,賴子開始出現在日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