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2章 · 二 線上閱讀

走上崖壁塌陷而形成的坡道,一直遮在頭頂的樹木突然閃開,又可以直接看到太陽和蔚藍的天空了。

道路很平坦,一片片剪得很低的草坪,像公園一樣。實際上,既有亭榭,又開設着茶館。似乎是幼兒園出來郊遊的兒童們,正在揪着小草嬉戲。

「怎麼辦?」小野木問道,他想徵詢是否要折回寺院方向。

「一直往前走吧!」

結城賴子仍舊朝前邁動着雙腿。在大多數情況下,發問一方總是小野木,而作答的是賴子,並且回答的方式總是以行動來表示。

兩個人默默地逛着。小野木看了看賴子,只見她的半邊臉上掛着愉快的微笑。

穿過公園走到街道上去,這中間有相當一段距離。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賴子一直保持着那樣的神態。

這條街道,是由三鷹通往調布方向的,公共汽車和各種機動車輛川流不息。眼前就有一個公共汽車站的牌子,一位老人正蹲在那裡不耐煩地等車。

「乘公共汽車嗎?」

小野木這樣問了一句,但賴子卻搖搖頭。

「再走走吧。」她的腳步仍沒有放慢,「不知為什麼,我今天只想走走呢。」

小野木又看了看賴子的表情。

街道的一側已經沒有房屋,是一片低矮的樹林。從路面向里有一條小路。賴子獨自走上了那條小路。

「往那邊走,通到什麼地方?」小野木略帶責怪地問道,而得到的回答卻是:「總會通到一個去處的吧!只要有路。」

這條小路的一邊,原以為是低矮的樹林,其實卻是專門培植盆栽花木的花匠的院子。自然,雖看不出那是一個院落,裡邊卻密密麻麻地生長着名目繁多的各種樹木。而且,那些樹木都經過精心剪修,任意取過一棵來,都是可供觀賞的藝術品。

小路的另一邊是田地,麥子已經發黃。栽種樹林的面積很大,種植莊稼的農田也很開闊。從那片樹林的深處,不時傳來剪枝的聲音。

這條路上絕少碰到行人,只偶爾有農夫拉着架子車走過。路的盡頭,西斜的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

「真滑頭呀,小野木先生。」賴子說。

「您指的什麼?」

「前面我說的話,您避而不答唄!」

太陽的光線,這時正直射在賴子的臉上。

「啊,那件事呀!」

小野木輕鬆地應了一句。實際上,賴子自囈般說的那句話,「您與那樣一位小姐結婚正合適呢」,從先前就一直悶在他的胸中。

「並不是耍滑頭。因為沒有回答的必要。」

路拐了個彎,可以望見田野里有一座新建的孤零零的公寓。左側低矮的樹林在這裡到了盡頭,代之出現的是苗圃。視野更加開闊,甚至能夠望到遠處的山巒。

「那位也和小野木先生的興趣相同嗎?」

不用說,賴子指的還是在寺院旁見到的那位年輕姑娘。

「那倒不是。大約只是出於好奇才來參觀豎穴遺址的吧。」小野木對並排走在身邊的賴子說。

賴子不出聲地笑了。

「看來像是身份高貴的小姐吧?」

「也可能。我連名字什麼的都沒有問過。恐怕還只是個少女呢。」

小野木回想起向那位年輕姑娘介紹花梨花的情景。連當時的湖光山色也驀地出現在眼前了,還仿佛看到了開滿白花的樹下正在勞作着的農夫的身影。

「看上去是位純潔的好姑娘呀。」

賴子又說了一句。但是,小野木再沒有吭聲。

經過公寓前面的時候,透過窗子瞥見一位主婦正在準備晚飯。與房間相連的廚房,看得一清二楚。

在兩人穿過公寓之前,待在院子裡的人一直感興趣地打量着他們。

這條路從一片高地上通過。所以,房屋一消失,左右便是清一色的農田。再往前是雜樹林,沿着斜坡伸展到谷底。這一帶照樣是人跡罕至,萬籟無聲。

「腿累了吧?」小野木說,「走得夠遠的了。」

使小野木略感吃驚的是,賴子徒步而行,竟能一直保持原來的姿態。任何時候賴子都有這樣一種本領。

「小野木先生怎麼樣?」賴子微笑着反問道。

「有點累了。還是您能走啊!」

「您大概在考慮我以前是個做什麼的女人吧?」

賴子這次低低地笑出了聲。

路到了下坡,樹林又遮住天空,擋住了陽光。小鳥攪動着樹葉飛來飛去。

「對於了解您的情況,」小野木用皮鞋踏着樹葉,說道,「我已經不抱希望了。」

遠處響起了槍聲。附近的飛鳥一鬨而散。

「哦,好像不是那樣吧?」

「不,是真的。」

「過不了幾天,又會問起什麼來的。」

小野木沒有回答。事實上很可能會那樣的。

路到了一個陡坡,腳下有些發滑。夾雜紅土的路面,車轍隆起。背着陽光的地方,總是濕漉漉的。

賴子盯着腳下怯步不前,於是小野木伸出手去幫她一把。她緊張得手掌都發白了。

從斜坡路往下走五六步,就沒有滑倒的危險了。但小野木並沒有鬆開手,卻擺開姿勢要用雙手把她走下來的身體接住。

「不!」

賴子雖然反對,小野木還是捧住了她的臉。她的頭便不再擺動了。

因為傳來了別人說話的聲音,小野木才放開她的臉。但那聲音並沒有朝這邊來,而是從谷底繁枝密葉的另一側飄了過去。

「這下邊有路呀。」賴子一面把沾上口紅的手帕疊好放進衣袖裡,一面這樣說道。

「您不是說,有路就會通到一個去處嗎?」

小野木這話一出口,賴子立即答道:「嗯,我是說過。」

「所以,現在就到了一個去處。」

又走了大約一百米左右,二人來到一條白色的馬路上。雖然好像還在樹林裡,卻是一條清潔整齊的柏油路。路的一側是低矮古老的石牆,石牆往上是斜坡,斜坡上長滿了樹木。不消說,這裡的樹林也是一片蔥綠。

「那是什麼呀?」

賴子仰頭看着石牆上方,不知那是什麼建築。

「三鷹天文台嘛!」小野木說。

「哎呀,這就是三鷹天文台呀?」

賴子睜大了眼睛。每當這種時候,賴子的眼睛總是非常動人。

「您不常到這一帶來吧?」小野木問。

「從沒來過。」賴子搖了搖頭,「真是帶我來了個好地方呢!」

這樣說,也是包括參觀古老的深大寺在內的。

來到這裡,太陽的陰影清晰可辨。天文台的樹林遮住了陽光,方使路面顯得很暗。另一側是一條小小的峽谷,對面的地勢逐漸上升,形成一面高高的斜坡。微弱的陽光只能照到谷底樹木的尖頂和斜坡上的樹葉。

身後傳來鳴笛聲,回頭看去,一輛公共汽車開了過來。指示牌上寫着「開往調布」。公共汽車過去以後,車上的乘客幾乎都扭過頭從車窗看着他們二人。看來是賴子的姿容太引人注目了。

「到那邊等公共汽車吧?」小野木說。但賴子卻回答「再往前走走」。兩旁垂到頭頂的綠葉賞心悅目,附近見不到一戶住人的房屋。

「很久以前,」賴子開口說道,「我曾去過鄉間。第一次到那個地方,卻沒有搭上公共汽車。在生疏的土地上,眼瞧着自己沒有趕上的公共汽車在遠處逐漸消逝,當時的心情真是寂寞難耐呀!」

小野木很想問問那處鄉間的地名,卻沒有開口。他知道賴子肯定不會講的。

說來真稀奇,後面竟開過來一輛放空的出租車。

小野木揚了揚手。

「到哪兒?」關上門以後,司機從座位上扭過頭來問。

「一直往前,會到什麼地方?」賴子問。

「調布。到京王線的調布車站。」

「從那裡再一直往前走呢?」

「一直往前嗎?」司機考慮了一會兒,「對啦,從狛江可以到多摩川。」

「多摩川……」賴子的聲音有些激動,「那就請開到多摩川去吧。」

車窗兩側,有一會兒工夫掠過的全是樹林。

「去多摩川,有什麼事嗎?」小野木問道。

「想看看大河,好久沒去了。」

賴子握住小野木的手,放到膝蓋上,用袖子遮了起來。乘車的時候,賴子總是這個習慣。

車子一度飛馳在廣闊的原野上,越過調布的鐵路道口以後,從那一帶開始,便蹣跚地行進在一條異常狹窄的小路上了。兩旁擠滿了普通的住房,在剛剛看過樹林之後,這般景象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住房裡已經點起電燈,澄明的光芒投射在空中。

「從明天起,又要忙了吧。」賴子不無寂寞地說,「還是對各式各樣的人進行審問嗎?」

「嗯。」

「你們也有專門分工吧?什麼民事、刑事啦,我都不大清楚。」

「那還早着呢!」小野木以淡漠的聲調答道,「現在是什麼都干。由前輩進行指導。大概不久就會各有分工了。」

「您喜歡什麼?」

「這個……」

小野木笑了,沒有回答。他不太願意談這方面的事情,眼睛看着窗外說:「已經相當黑了呢。」

車子又開到了近似郊區的偏僻地方。附近好像有工廠,路上跑着好幾輛後架上綁着飯盒的自行車。

汽車足足跑了四十分鐘,前面才出現了一條河流。在這段時間裡,小野木一直撫摩着賴子的手指。尖尖的指甲,不時輕輕扎到他的指頭上。

「開到多摩川的什麼地方?」司機放慢車速問道。

車子駛上坡路,開到橋上。橋的前方,有一座魆黑的丘陵,上面零星地點綴着微弱的燈光。

「這座橋叫什麼?」賴子問。

「登戶大橋。」

橋上裝有發黑的欄杆。對岸掛滿了顯示飯店名稱的霓虹燈。

「它的下游也有橋嗎?」賴子從車窗向外張望着問道。

「有。」司機停下車答道,「叫二子玉川橋。」

「噢。沿着這條河堤,能開到那兒去嗎?」

「我想是能的。」司機探頭望了望,「以前沒有來過。不過,既然有路,大概就能到吧!」

確實不假,堤上是有一條發白的路,能並排開過兩輛汽車。河堤兩面都是斜坡,坡上雜草叢生。堤外一側,遠處是疏落的人家;堤內是河床,到中間流水的地方,還有相當的距離。河水不多,閃着暗淡的光。河床里遍布雜草,只有靠近河堤的地方在暮色中還依稀可辨。

汽車打開前燈,在河堤上跑了起來。雖不是柏油路,卻很平坦。路兩旁的野草,在車燈照射下顯得很白。

對岸正為夜幕所掩沒,幾乎看不到燈火。河堤下邊,有的地方是農田,有的地方砌着石塊。河堤的外側,遠遠地能夠看到幢幢黑影,那是正在施工中的樓房。根本看不到一個行人的蹤影,完全是一派日暮時分的蕭條景象。

車子跑了一公里多,司機突然說了一聲:「哎呀!」

前方路面的正中央,屹立着兩根門柱似的木樁。

「糟糕!這條路到頭啦。」

木樁前面,堤防像刀削一樣地低了下去。

司機咂着響舌,掛上倒擋。因為闖進了相當一段距離,所以後退的路程也不短。

賴子把小野木的手握得更緊了。小野木扭頭一看,賴子正在黑暗中發笑。

「我以為只要有路,就肯定會通到一個去處。可是,真有走投無路的路呢!」賴子悄聲說道。

「走投無路的路……」小野木口裡喃喃自語地重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