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山禁戀:第2章 · 一 線上閱讀

青年的臉俯向斜下方,邊看着小小的溪流,邊朝這邊走來。淺灰色的西服,式樣合身,穿戴得體。樹叢的綠葉和雜草把他的身軀烘托得十分醒目。

若說醒目,走在後面的白衣女子更顯得光彩奪目。潔白的衣服,迎着初夏的陽光,看上去好似把光線都凝聚其一身了。而且,原因還並不僅限於此,她的臉龐尤其顯得光艷照人。

青年並沒有發現輪香子站在這裡,指着潺潺作響的清澈流水,正和身後的女子說着什麼。那位女子不停地微微點頭。雖然從青年的背後只露出半個身子,但仍能看出她身段苗條,容貌端莊。

正在輪香子心跳加劇的時候,青年一面走一面把臉抬起來朝向這邊。那張臉正和在諏訪見到的一模一樣。當時便是從那間豎穴小屋走到外面以後,輪香子才在耀眼的陽光下第一次看清他那張面孔的。

青年看到這邊,眼裡現出驚訝的神色。輪香子從正面迎着他的視線,看出了他那眼神的變化。胸中很不平靜,心怦怦地跳了起來。

「呀!」

青年先開了口。弄清站在那兒的年輕女性是誰,他那轉瞬即逝的吃驚神色,立刻化成了開朗的笑容。

輪香子鞠了一躬。

「是您呀?」

不消說,這聲音和那時完全一樣。不同的是,青年那時穿着不很乾淨的毛衣,拿着略髒的挎包,而現在卻面目一新,完全是一副洗鍊的紳士派頭。不知什麼緣故,他那領帶上的花紋首先映入了眼帘。

「真沒想到,竟會在這裡見到您。」青年說。他那微笑之中還帶着純樸的驚訝。

「我也覺得很意外,」輪香子說,「您在那兒走的時候,我差點喊出聲來了。」

「這麼說,您剛才就發現我了?」

「嗯。我正站在這兒感到吃驚呢。」

「我還以為是哪裡的兩位小姐站在這裡呢,正心不在焉地瞧着,卻不知道就是您。對了,那一次是我失禮了!」

說到這裡,青年才發出了笑聲。

「哪裡,是我失禮了。多虧您,諏訪成了我記憶中最有趣的地方了。」

「是嗎?」青年的臉上掛着笑容。

「越後,不,是越中【7】吧,您去那裡看洞穴了嗎?」輪香子這樣問道,腦子裡浮現出走在上諏訪車站月台上的這位青年的身影。

【7】越後、越中都是日本古代令制國,前者相當於現在的新潟縣,後者相當於富士縣,都屬於北陸道。

「嗯,去過了。相當痛快。在回來的夜車上,累得精疲力竭呢。」

「真了不起!」

輪香子想到,對方跑那麼遠的路,特意到洞穴里去躺一躺,的確是夠辛苦的。

在這兩個人交談時,青年身後那位女子一直保持相當的距離佇立着,視線投向細小的溪流,側臉上微微浮現出彬彬有禮的笑容。她的態度顯得十分友好,正在等待同伴談話的結束,同時也在拘謹地旁聽着年輕女性的爽朗話語。

輪香子感到,那位比自己大約年長五歲的女子身上,有着一種穩重而又聰慧的風度。這不知為什麼給她造成了一種輕微的壓迫感。這種壓迫感,正是眼下青春妙齡期容易產生的、僅因年齡之差而出現的那種自卑感。

「是加鹽烤,還是油炸呀?」正躬身在砧板上操作的大師傅開了腔。

「怎麼做,小香子?」佐佐木和子似有顧慮地問。

輪香子扭過頭看案板上的虹鱒魚,共有四條,乾乾淨淨地擺在那裡。

「就是呢,你喜歡哪樣?」

「我喜歡加鹽烤。」

佐佐木和子不時地把眸子轉過去瞧着青年和那位女子。

「那麼,我也來那個好了。」

這時,從後面傳來了青年的聲音:「恕我失禮了。再見!」

蕎麵館裡屋是一間簡樸的日式房間,可以在那裡進餐。房子雖是陳年老屋,可只要想到這是一家山間小吃店,就會感到恰如其分了。

房間裡有四張矮腳食桌。在這裡坐下來,聽着屋後傳出的流水聲,就好像下雨一般。

「剛才那人是誰呀?」佐佐木和子把雙肘支在靠壁龕的那張桌面上問道。一雙大眼睛直視着輪香子的臉,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神態。

「古代人。」輪香子答道。她的眼裡還留着青年和那位女子的身影。青年說了句「恕我失禮了」,便沿着長有許多樹的斜坡緩步走了上去。那位女子向輪香子點頭致意後,也跟在青年後面離開了。

「古代人?怎麼回事?」佐佐木和子困惑得睜圓了眼睛。

「前些日子我到諏訪去的時候,在那裡遇見的。諏訪湖附近有一處豎穴遺蹟,我去那兒參觀的時候,剛才那位青年,正在復原的豎穴小屋裡躺着。我一問,他說這是一種愛好,休息的時候,常找那種地方去旅行。」

「呵,真與眾不同呢!『古代人』,這是你給加的綽號吧?」

「嗯。因為他自己也說,睡在那種地方,覺得好像身處原始社會,家裡人都出去狩獵了,唯獨自己留下來看家嘛。」

「有趣!夢想回到原始社會,是個浪漫主義者哩。這是對繁雜的現代生活的反叛呀。」佐佐木和子拍手叫了起來,「他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不知是個從事什麼職業的人。名字的縮寫字母是T・O,像中學生似的用墨水寫在很髒的舊挎包蓋上。」

「嗯,還真有點魅力呢!而且,今天出現在面前的,完全是一副衣冠楚楚的年輕紳士派頭,帥極了!正是原始的老古董和現代化合為一體嘛。」

佐佐木和子兩肘支在桌子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顎。

「還有,在現代化方面,則是帶着漂亮的情人,在深大寺附近優哉游哉呢!」

「哎呀,是情人嗎?」輪香子抬起眼問道。

「真糊塗!要不是情人,就不會兩個人單獨跑到這地方來了。你以為是什麼關係?」

「不清楚。」

其實,輪香子是有那種感覺的。不過,她不肯明確地斷定為情人。

「我觀察過了,」佐佐木和子眼裡閃着光,「那位女子,說不定是太太。」

「太太?」

「不,不是那位『古代人』的太太。對,儘管年齡相仿,但不是他的。」

「……」

「怎麼,你不覺得她特別沉靜嗎?就是身上穿的衣服,也與未婚女性不同。你看那白地【8】的料子上織着銀色的豎紋,又用草綠、褐黃、玫瑰紅三種顏色搭配在一起,織成有凸紋的紅白相間的印度式小碎花,典雅中透着高貴,淡泊而不流於俗氣。」

【8】白色的質地。

「觀察得真仔細呢。」

「那自然,綢緞商的女兒嘛!」

的確不假,佐佐木和子的家是京橋專門經銷綢緞的老鋪子。

「她腰上系的帶子,我看是叫做『鹽瀨』的厚絲織品,但帶子上印染的朱紅色圖案特別突出。我的感覺是,她是一位在服飾上特別講究色彩搭配的人,而且是結了婚的。」

輪香子只好沉默不語了。

「長得可真漂亮呢。」

佐佐木和子眯起一隻眼睛瞧着輪香子。

「嗯,是一位美人。」

對於輪香子來說,遮在那位女子細白臉龐上的影子,仍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看你很沒有精神呢!」

「可是,小和子。」輪香子臉紅了,「你講得不對頭呀。那位『古代人』,我想不會是那種人。」

「你真傻!」佐佐木和子說,「如果是光明磊落的關係,就會大大方方地向輪香子和我都作介紹了。他不是沒作介紹而悄然離去的嗎?這一點,正是我進行推測的根據呀!」

燒好的虹鱒魚盛在盤裡端上來了,而輪香子卻一下子失去了食慾。

小野木喬夫正在向結城賴子介紹在諏訪豎穴遺蹟見到的田澤輪香子。當然,他並不知道那位年輕女性的名字,可是卻讚不絕口地說,那位小姐似乎出身很好,性格也很開朗。

「真是意外,沒想到馬上又在這個地方碰到了她。」

腳下的路從寺院前面通過,一直伸到樹林之中。結城賴子面帶微笑靜靜地聽着,但當她的目光落到茶館櫥窗里陳列的稻草編成的馬時,卻立即停住了腳步,說:「真好玩。買一個吧?」

「買它做什麼?」小野木的言外之意是,連孩子都沒有,買它給誰玩呢?

結城賴子以微笑的目光看着小野木的臉:「做個紀念嘛!和您到這兒來過一趟……」

說着,她那修長的身影便湊到了茶館跟前。

小野木點起一支煙,在原地等着賴子。不一會工夫,賴子選中了一匹稻草編制的馬,然後又向茶館的老大娘問了幾句什麼。

「您看,可愛吧?」

賴子走出來,手心上托着馬。纖細的手指向上攏起,那匹小馬蹬開四條長腿,躍然掌上。

「為什麼這兒賣稻草馬,您知道嗎?」

「不知道。」

小野木朝前走去。路旁的泉水在涓涓流動。

只聽結城賴子以悅耳的聲音背誦道:

赤駒山野容易放,

待尋歸廄難收韁;

多摩群嶺走夫君,

妾身不欲意彷徨。

「這首詩出自《萬葉集》呀!」說着,她悄聲笑了。

「真知道得不少呢!」

「哪有,我也是從入門書上照抄照搬的。」

「在茶館還問了些什麼?」

「有紫丁香的地方。」

「問到了嗎?」

賴子輕輕搖了搖頭。

「說是樂於此道的花迷們正在栽培,但現在正忙,所以還看不到。聽說寺里盆栽的已經枯萎了。這是一種野生植物,栽在花盆裡活不成。真想看看呀,據說現在正是開花季節。」

「比起紫丁香的花朵來,」小野木略帶揶揄地說,「難道您不想看看它的根部嗎?因為您很喜歡和服,總該想看看那種江戶紫的原料吧?」

「還沒喜歡到那種入迷的程度。」賴子笑了,邊走邊說,「不過,我很佩服,這些事您都知道呢!」

「請別小看人。儘管當檢察官還是初出茅廬,可這點事還是知道的。」

「比起根部來,」賴子說,「我還是想看看因《萬葉集》而出名的開花部分。」

在道路快進入樹林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地下水蓄積成的池塘。池中有一座七福神之一的弁財天神的小廟,水面上開着白色的睡蓮,池邊有紅色的杜鵑。

一對老夫婦拉着孩子的手,正站在那裡望着池水。

長有櫸樹、楓樹、橡樹的樹林,遮天蔽日,把地面的野草都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路兩旁的落葉重重疊疊,在這層厚厚的朽葉下面,清澈的水流潛行而過。款冬在茂密的草叢裡已經開始枯萎。

深大寺附近,到處都是湧出的泉水。這些地下水從泥土和落葉中滲透出來,在草叢間流動。流到狹窄斜坡處的,成了小小的瀑布;流到住戶旁邊的,或被引進流水管,或被引進池內存積起來,或者從粗糙石頭疊起的水閘中流走。

走在路上,不斷從林中的什麼地方傳來泉水咕嘟咕嘟湧出的聲響。有一棵樹被砍掉了下邊的枝杈,高高的頂梢掛着一隻養鳥的木箱子。樹林下面很暗,朝上望去,陽光透過稠密鮮綠的嫩葉,像彩繪玻璃一樣,發出翡翠般透明的光亮。

樹林裡十分幽靜,杳無人跡。遠處的公路上,有一輛紅白兩色的公共汽車,正透過樹木的空隙朝前駛去。

小野木喬夫停住腳步,朝後轉過身去。結城賴子正從斜後方向走過來,所以便很自然地成了擁抱的姿勢。

「有人來啦。」賴子低聲說了一句,閉上雙眼。由於樹葉的緣故,臉色顯得很蒼白。

小野木吸到了平時香水氣味中夾雜着的女人嘴唇的淡淡香味。鳥兒攪動着上面的樹葉飛走了,此外再沒有一點動靜。

賴子從袖筒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小野木的嘴唇。潔白的手帕沾上了淡淡的紅顏色。然後又盯着小野木的臉看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到前邊去了。

路已到了崖壁中間,兩側都是塌方後露出的紅土。崖上垂着無數條光禿禿的樹根。

坡路的兩旁,長着一叢叢葉邊泛白的山白竹。來這段路之前光線很暗,而坡上卻是陽光普照。

「小野木先生,」賴子一面上坡一面說,「您與那樣一位小姐結婚正合適呢。她長得不是很漂亮嗎?」

聽到這句話,小野木知道賴子心裡還一直在想着那個年輕的姑娘。